第一章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兴登堡号齐柏林飞艇首次飞越大西洋。今天,它将在同样 的航程做最后一次飞行。六百次飞越是属于它的丰功伟绩,航行距离足以超过地月 之间八个来回。万无一失的安全记录更是佐证了德国人民的聪明才智。 目睹美好事物的凋零、衰败,最终退出历史舞台,总会让人悲伤不已,尽管它 曾经风姿绰约,但是,只要人类仍然在广阔的天空中航行,兴登堡号的辉煌就应该 被人铭记。 ——约翰。F.肯尼迪,一九六二年三月三十一日,于柏林。 目力所及,飞艇都停在离航站楼数百米远的地方。皮特比尔特、亚力昂、齐柏 林(包括原始版本以及固特异一齐柏林公司的产品)和东风,约四十艘形形色色的 飞艇环绕在一起,前端分别绑在十个停泊杆位,仿佛一群猫咪蹲踞在那里开茶话会。 我通过兰州雁滩机场海关,就看见巴里·艾克的长途货运飞艇,一艘银光闪闪 的东风飞毛腿——在美国那政治不怎么正确的飞艇业内,这个型号通常被称为“飞 翔的中国佬”——停靠在最远处的杆位。打它一映入眼帘,我便明白艾克称其“美 利坚之龙”的原因。 太阳能电池板光滑的黑色镜面映出朵朵白云,覆盖了飞艇的整个上部,活像一 只大乌龟壳。修长的银色泪滴状船体两侧,大大地印有拖曳着红蓝双色火焰和白色 星星的美国国旗,充满动感。船体末端逐渐变细,形成一个红白蓝相间的十字尾翼, 头锥上下分别画着一双犀利的兽眼和一张血盆大口。一位娇小的中国女子正依靠绳 子悬在头锥下方,用刷子勾画其血红色的舌头。 艾克站在停机坪上靠近驾驶室的地方。圆形驾驶室不大,从巨大泪滴船体的腹 部凸出来,上面还有玻璃窗口。艾克人高马大,方脸高鼻,头戴红袜队棒球帽,帽 檐下是一双坚毅的棕色眼睛。他见我靠近,便弹开烟蒂,朝我点点头。 我在论坛上发布广告,询问哪位长途驾驶员愿意让一位《太平洋月刊》的作者 搭乘货运飞艇,艾克是为数不多的回应者之一。“我读过你的几篇文章。”他曾说, “写得不算太离谱。”后来他便邀我过来。 我们系好安全带,艾克开始升起飞艇——将压缩氦气泵人气囊,直到升力足以 抵消飞艇、气体、人员和货物的重量。这时候一切重量清零,连孩子都能把这艘长 途货运飞艇和它的荷载抬离地面。 等控制塔发出信号,艾克拉起控制杆,头锥的钩子从停泊杆上收回,他又拨动 一个扳键,向飞艇下方的地面容器释放出大约半吨压舱水。与此同时,我们仿佛乘 坐着摩天楼里的玻璃墙电梯,开始稳健无声地上升。艾克没有启动引擎。不同于飞 机需要引擎提供向前的冲力以转化成升力,飞艇其实是浮起来的,达到巡航高度才 需要启动引擎。 “‘美利坚之龙’号准备起航前往罪恶之城,下次再见,熊出没请注意。”艾 克对着对讲机说。地面上其他飞艇像巨大的毛毛虫,闪着尾灯向我们致意。 艾克的这艘东风飞毛腿长九十多米,最大直径达二十五米,可容纳氦气j 万一 千多立方米,可以提升三十六吨的重量,其中二十七吨能用于货运(可以匹敌洲际 公路半挂货车的最大可用负荷)。 钍瑞铌合金打造的坚固圆环和纵向梁蒙上合成皮革便构成了飞艇的艇身。在里 面,贯通艇身的中心梁上系着十七个氦气囊,为了降低重心,该梁位于艇身重心偏 下的地方。在艇身底部,紧邻中心梁和气囊的下方,是一大片与艇身长度相同的空 间。 这片空间大部分用来装载货物,这也是长途货运飞艇最吸引货主的地方。充足 的空间是飞机货舱的数倍,特别适合容纳奇形怪状和形态巨大的货物,比如我们这 次运输的风力发电机的涡轮叶片。 在飞艇的前部,货舱同乘员舱分隔开来,后者由中央走廊两边的几间公寓式房 间组成,走廊尽头通向艇身外的驾驶室。在飞艇上,只有那里有对外的窗口。东风 飞毛腿型飞艇只比波音747 (机尾也算在内)略高和略长一点点,但它要轻得多, 大得多。 这艘飞艇只有艾克和他妻子叶玲两名船员。我来到时,叶玲正在重新勾画飞艇 上那张咧开的大嘴。进行跨太平洋长途运输的夫妻组合很常见,他们每人值班六个 小时,在对方休息时驾驶飞艇。叶玲就在后边,整个起飞的过程她都在休息,跟飞 艇本身一样,他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由个人空间和沉默组成。 “几乎每一分钟,我和叶玲都近在咫尺,可是我们每隔七天左右才能有一次机 会睡在一起。最终你得学会在六个小时的间隙里聊上短短的五分钟。 “有时候我和叶玲吵架,她有六个小时的时间思考如何反驳我在六小时前说的 话。因为她英语不流利,所以这对她很有用,她可以用那段时间字斟句酌。我睡醒 后,她会跟我说上五分钟再去睡觉,而我会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思考她说的话。 就这样,我们的争吵可以持续好几天。” 艾克笑着说:“在我们的婚姻里,有时候不得不带着怒气上床睡觉。” 驾驶室的形状类似飞机驾驶员座舱,只不过窗户向外侧下部倾斜,这样就可以 毫无障碍地看清下方的空间和陆地。 艾克的座椅上覆盖着定制的图案:一张阿拉斯加地形图。座椅的前方是一块仪 表板,布满了模拟和机械控制器,以及各式仪表。一小尊鎏金弥勒佛粘在仪表板的 上方,旁边是沃利的毛绒玩偶,它是芬威公园球场的绿怪兽。 两张座椅之间塞着一个塑料筐,里边的CD净是些流行、乡村和古典风格的音乐, 还有一些有声书。我翻了翻,这里有安妮·迪拉德、梭罗、考麦克·麦卡锡和《语 法与写作指南》。 当我们达到三百米的巡航高度——货运飞艇大致被限制在远远低于飞机,但比 观光飞艇更高的区域,因为飞艇观光客更喜欢低空的风景——艾克启动了电动引擎, 通过一声可以感知的低响,我们知道飞艇尾部内嵌安装的四台螺旋桨开始旋转,推 动飞艇前行。 “最大噪音也不过如此了。”艾克说。 我们飘过兰州熙攘的街道。位于北京以西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地方,这里曾是全 中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原因在于空气流通不畅和石化工厂,可是现如今这里演变 为中国风电涡轮产业兴起的中心。 我们下方的空中到处都是承担客运和城内货运的小型廉价飞艇。它们五颜六色, 乱七八糟地混杂着软式飞艇和小型齐柏林飞艇,船体上露出随便凑合的修补和山寨 补丁。不同于齐柏林飞艇,软式飞艇没有坚固的框架。它们的形状由内部气体的压 力维持,这很像生日聚会上使用的气球。飞艇上满是商品和服务的媚俗广告,加上 蹩脚的英文翻译,给人一种既诱人又可怕的感觉。艾克告诉我,眼前这些飞艇有些 使用了竹制框架结构。 艾克在购买自己的飞艇之前,曾在工会控制的国内线路工作了十年。那里薪水 可观,但他更喜欢自己当老板。他本打算买一艘百分百美国设计制造的同特异一齐 柏林飞艇,不过贷款的银行家比中国飞艇公司更令他讨厌,所以他觉得自己更愿意 全权拥有一台东风飞艇。 “欠债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在去年,那些抵押贷 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的飞艇大部分还是美国造的,因为中国造不出 框架结构中梁和圆环的合金原材料,他们必须得进口。我一直从宾州伯种恒的工厂 向中国运送合金板。” “飞毛腿飞艇有些古怪。”艾克解释说,“它被设计得易于维护和维修,这与 美国飞艇通常过分考虑耐用性的设计理念大相径庭。一艘发生故障的美国飞艇必须 得返厂进行复杂的计算机诊断以获得专有的故障代码,但是有经验的机械师几乎可 以在现场隔离并维修飞毛腿飞艇的任一零部件。美国飞艇其实可以在大部分时间里 自己飞行,因为它的设计理念就是尽可能自动驾驶,将人为错误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而飞毛腿则需要更多人工驾驶,不过这种飞行具有更好的操控性,能够让人乐在 其中。” “一个人过段时间就会跟上飞艇的节奏。在计算机掌管一切的飞艇上我只能打 盹。”他盯着眼前各式各样的机械操纵装置,它们厚重、坚实、稳固,给人放心的 感觉。“敲敲键盘可不是驾驶飞艇的正确方式。” 他想在将来有自己的一队飞艇,渐渐从老板与驾驶员的角色转变为单纯的老板, 到时候他和叶玲就能真正成家。 “等到能退居幕后赚钱的时候,我要买一艘温内贝戈极光——一千一百多立方 米的那种飞艇——我和孩子们将会在天空游荡,在阿拉斯加避暑,在巴西猫冬,只 吃那些亲手采摘的食物,没有在休闲飞艇上欣赏过阿拉斯加的美景就不算真正到过 那里。我们可以前往雪地摩托和水上飞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在人迹罕至的湖面飞 行,方圆几百公里之内都了无人烟。”艾克说。 再过几秒我们就要飞越宽广蜿蜒的黄河流域。下方浑浊的河水富含泥沙,已经 开始呈现出它名字中的颜色,在接下来的几百公里,河水流经黄土高坡,卷走长期 沉积的风沙,变得更加浑浊,颜色也越来越深。 在我们下方,小型观光飞艇慵懒地飘荡在河床上,游客聚在客舱,透过透明的 地板欣赏河面漂流的羊皮筏子,加勒比地区的游客也曾用同样的方式透过玻璃船底 欣赏珊瑚礁中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