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光渐暗,夜色降临。我们下方漆黑无比,因为蒙古北部和俄罗斯远东地区属 于世界上人烟稀少的地区。在头顶上,我从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星星在闪烁。这就像 是我们在夜晚的海面漂荡,四周的水里充斥着发光的水母。印象中,我以前经常在 离康涅狄格海岸不远的长岛海湾夜游,现在我似乎又找到了当时的感觉。 “这回我得去睡了。”我说。她点点头,然后告诉我用小厨房的微波炉热点儿 吃的,就在驾驶室后方,主廊的一侧。 厨房十分狭小,几乎比一个橱柜大不了多少,里边有冰箱、微波炉、水槽和一 台两眼的电炉。一切都井井有条,罐子和煎锅整齐地挂在墙上,碟子放在一层层的 格子里,还绑着尼龙拉锁。我随便吃了两口,然后便循着艾克的鼾声向飞艇尾部走 去。 艾克为我留了灯。在没有窗户的卧室里,温暖柔和的光芒以及木制墙板既抚慰 心灵又滋生睡意。这间卧室不大,墙边吊着上下两个铺位,艾克睡在下铺。在房间 的一角放着有镜子的梳妆台,镜框的周围粘着叶玲家人的照片。 我忽然认识到,这才是艾克和叶玲的家。艾克曾告诉我,他们在马萨诸塞州西 部有一栋房子,可每年只有一个月左右住在那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美利坚 之龙”上饮食起居,他们俩大多数的梦境都是在这个小屋里各自的铺位上经历的。 一张中国民俗画报贴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上面是孩子在欢笑。装有艾克与叶 玲合影的镜框里占满了余下的墙面,我一张张看过去:婚礼、假期、中国城市之旅, 还有一张是在冰天雪地的湖岸边,他俩各举着一条大鱼。在每一张照片上,他俩都 笑得那样开心。 我爬到上铺,在艾克的鼾声中,飞艇引擎微弱的嗡鸣也能分辨出来,当然这需 要你用心去听。 没想到我有这么累,我睡过了叶玲这一班和艾克的下一班,醒来的时候,太阳 刚刚升起,叶玲又在掌舵了。我们已经深入俄罗斯,正在飞过西伯利亚心脏地带一 望无际的亚寒带针叶林。西伯利亚的东部与阿拉斯加隔着白令海遥遥相望,在飞往 那里的途中,我们的路线愈加偏向东方。 我进入驾驶室的时候,她在听有声书。一见我进来,她就关掉了播放器,但是 我告诉她没关系。 她听的是一本有关棒球的书,讲解普通观众应该了解的基本规则,正在播放的 部分讲述了如何欣赏盗垒。 叶玲在那一章结束时暂停了播放。我一边饮着咖啡,一边和她欣赏在西伯利亚 针叶林上空越升越高的太阳。苔藓林地被阳光照亮,点缀其间的沼泽和深冻的原始 湖泊也露出了面容。 “跟巴里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我还看不懂比赛。中国没有棒球比赛,特别是在 我的家乡。 “有时候,我和巴里不怎么忙碌,或者我的班次结束后陪他多坐一会儿,或者 在我们的假期,我想跟他聊聊自己小时候的游戏,学生时代读过的书籍和回家度过 的节日。可是这很难。 “即便是要分享我与表兄妹们一起放纸船这种简单而又愉快的回忆,我都得把 一切解释明白:纸船的名字、比赛的规则、我们庆祝的节日、赛纸船这种风俗的由 来,节日神灵的缘起和职责、兄弟姐妹的姓名以及和我是什么亲戚。等这一切都说 完,我早巳忘了想要分享哪一次的愚蠢经历了。 “我们俩都感到很疲惫。我曾尽力解释清楚一切,可是巴里会感到厌倦,而且 根本记不清中国人的名字,甚至分不出它们的区别。所以我就不再那样做了。 “可我想要同巴里有话可说,没有话题就要创造话题。巴里喜欢棒球,所以我 就听这本书,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当我和他一起收听或观看棒球比赛并对比赛 进程提出看法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 艾克驾驶飞艇经过了最北边的一段航程,我们沿着北极圈航行,仅在它南边一 点点儿。在极北的纬度,日夜都失去意义,我也在习惯六小时的轮班节奏,让我的 生物钟渐渐与此同步。 我问艾克是否了解叶玲的家人或者与他们共同生活过。 “没有。她十分精打细算,每隔几个月就会给家里寄钱,邮回家里的一切都是 她像我一样努力挣来的。经过我的劝导她才能对自己大方一点儿,才能像现在这样 把钱花在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事物上。如今我们每次到了拉斯维加斯,她都会随我赌 上几把,输点儿小钱。即便这样,她也是有预算的。 “我与她的家庭没什么交集。如果她为了离开农村的家,宁愿同一个陌生人驾 驶飞艇在空中飘。那么我猜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同她的家人扯上关系。 “我肯定她也想念家人,怎么能不想呢?就我所知,没人能脱离家庭:从家人 团聚到了解每个人的一切到七嘴八舌地商量家事,我们需要这样的亲近,但也会想 要独自离开。有时候我们还想两者兼得。我妈妈不怎么称职,从十六岁起我就没有 再回过家。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说完全不想念她。 “我给予叶玲空间。如果说中国人缺少什么,那就是个人空间。叶玲曾住在人 满为患的棚户里,在记忆中她甚至没有一个小时是独自度过的。现在我们俩每隔六 个小时才能相见几分钟,她清楚如何自己填补这段自由的时间,并渐渐喜欢上这样。 这在她成长过程中是前所未有的。” 我想,在飞艇上有许多无法使用的空间,比如充满低密度氦气,使飞艇浮起的 空间。婚姻中也有许多空间,是什么将它充满、一直产生浮力呢? 在前往阿拉斯加的途中,我们看见,窗外北方的天空出现了极光。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剧烈的晃动颠簸中醒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飞艇 突如其来的侧倾就把我抛到地上。我翻过身,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手扶着墙壁走向 驾驶室,“白令海在春天常有风暴。”本应该休班睡觉的艾克手扶着驾驶员座椅靠 背,站在叶玲身后。叶玲此刻没心情同我打招呼,她专心掌握着控制器。 虽说是白天,但与这个事实相悖的是只有一点儿微弱暗淡的天光从窗户射进来, 要说是午夜时分也不为过。疾风夹杂着冻雨打在窗户上,这使得飞艇底部向前端过 渡的曲线都难以看清。雾气和云朵在四周激荡翻腾,像高速路上的汽车一样从我们 身旁飞驰而过。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从侧面吹来,我一下子摔在驾驶室的地上,艾克头都不回 地朝我喊道:“把自己同定好,要不就回到铺位上。” 我起身站到驾驶室的右后方角落,用那里的网兜把自己固定好,免得再碍事。 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叶玲平静而又顺畅地把驾驶员的座位交给艾 克,然后把自己固定在右边的乘客座椅上。一块电子屏幕上显示出曲折的GPS 航线, 这表明我们刚刚经历了极其动荡的过程。尽管我们加大了油门,可强风显然还是把 我们往后吹。 艾克竭尽全力保持飞艇逆风飞行,并减少迎风面积。即便航向与风向形成微小 夹角,风力也会推动飞艇像陀螺一样绕着轴心点旋转,最后使其失去控制。轴心点 即动量中心,外力作用会令飞艇围绕其旋转。飞艇的转向和移动取决于它自身的配 置、重量、外形、速度、加速度、风向、角动量和其他一些因素。而驾驶员在暴风 中保持飞艇稳定更多是依靠感觉和直觉。 附近有闪电出现,把我晃得什么都看不见。雷声震撼着飞艇,令我牙齿打战, 飞艇的地板颤抖起来几乎变成了低音喇叭的震动膜。 “开起来很吃力,”艾克说,“外壳上一定是结冰了,实际可能没我想的那么 严重。如果外温读数没有问题,船体应该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们仍在下降,已经不 能更低了。海浪就要打到飞艇,我们不可能从下方躲过,只能从上面越过它,” 为了减轻重量,艾克排出了更多的压舱水。他操纵升降舵向上倾斜,我们随后 便像火箭一样直上云霄。纤长的“美利坚之龙”号泪滴形船身像一扇未完工的翼面, 迎着凛冽的极地狂风带我们飞翔,这让我想起风洞中试验的模型翼。 闪电再次划过天空,比上一次更近也更耀眼。我的耳鼓膜被雷声震得生疼,甚 至还短暂地失去了听力。 艾克和叶玲相互呼喊着什么,然后叶玲再次摇着头大叫。艾克看了她一下,点 点头,随后双手从控制器上移开了一秒。船身猛地一震,开始向一侧摆动,狂风控 制了飞艇,开始让它旋转。艾克重新握住控制器的瞬间,闪电再次照亮附近的天空。 所有的阴影、线条和形状都被电光抹去,舱内的灯光也随之熄灭,雷声将我震倒在 地,双耳也受到重创。最后,我陷人一片黑暗。 等我醒来的时候,整个阿拉斯加的航程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 叶玲一边操纵飞艇,一边通过扬声器播放一首中国歌曲。外面天色已然变暗, 一轮金色的圆月漂浮在黑暗无边的海上,虽说还不是满月,但几乎跟我儿时记忆中 的一般大。我坐在叶玲身旁,出神地欣赏着月亮。 一段和声之后,女歌手开始用沉稳圆润的英文唱起: Butwhyisthemoonalwaysfullest,whenwetakeleaveofoneanother ? Forus ,thereissorrow ,joy ,parting ,andmeetlng. Forthemoon,thereisshade,shine ,wax-ingandwaning. Ithasneverbeenpossibletohaveitall. Allwecanwishforisthatweendure , Thoughwearethousandsofmilesapart, Yetweshallgazeuponthesamemoon ,al-wayslovely. 叶玲关掉音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她发现了摆脱风暴的方法。”她说。所谓的“她”不言自明。“她在最后一 刻躲开闪电,在风暴中发现一个漏洞才得以逃脱。眼光犀利,我就知道在起飞前重 新画好左眼是个好主意,因为那只眼睛注视着天空。” 我目送大西洋平静的水面从我们下方掠过。 “在风暴中,她抛下鳞片减轻重量。” 我想象着叶玲在外壳上用桐油画下的线条,把冰层蚀刻成龙鳞,再一大块一大 块地抛入下边冰冷的海水里。 “跟巴里刚刚结婚的时候,我做一切事情都按照他的方式来,从不考虑自己。 他睡觉的时候,我驾驶飞艇,有很多时间思考。我会想到父母日渐老去而我又不在 他们身边,想到一些我打算跟妈妈要来的菜谱而她又不在这里。我不断问自己,我 在干些什么? “可是即使我一切都听从他的,我们也总是吵架。争论的内容我们既无法理解 又不知该如何解决。后来我决定要做些改变。 “从走廊里瓶瓶罐罐的悬挂和橱柜里盘子的摆放,到卧室里照片的排列和救生 马甲、鞋和毯子的存放,我都重新布置。我让元气和能量在这里流动更加顺畅,让 风水更加顺遂。有人也许觉得这里有点儿狭窄和破旧,可从那以后飞艇就更像我们 的空中宫殿了。 “巴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改变。可是,由于风水更顺,我们不再争论,即便 是经历风暴的危急时刻,我们也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在风暴中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我问。 叶玲咬了咬下嘴唇,心里琢磨着我的问题。 “一开始随着巴里上路的时候,我还不了解他。我常常在夜里醒过来,用中文 说,跟我在一起在天上飞的这个人是谁?这才是令我最害怕的问题。 “然而昨晚,我奋力操控飞艇的时候巴里过来帮忙,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心 里想,就算一起死在这儿也没关系。我了解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 我的家。” “闪电根本不会产生真正的危险。”艾克说,“你都知道,没错吧?‘美利坚 之龙’是一个巨大的法拉第笼,即使闪电击中我们,电荷只会集中在金属结构的表 面。风暴时,我们处在整片海域最安全的地方。” 我搬出叶玲刚刚说过的理论,飞艇似乎知道在风暴中该往哪儿走。 艾克说:“空气动力学很复杂,飞艇移动的线路是由物理定律决定的。” “不过等你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极光飞艇,你还是会让她画上眼睛吧?” 艾克点点头,似乎觉得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拉斯维加斯这座沙漠王冠,展现在我们下方、四周和头顶。 观光飞艇和客运飞艇闪烁着霓虹灯和花哨的大荧光屏,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空 星罗棋布。像我们这种货运飞艇被限制在一条与大道平行的狭窄通道,只有特定地 点才允许飞艇在个别赌场起飞和降落。 “那是拉普达。”艾克指着我们上方一艘巨大鼓胀的巴洛克风格飞艇说。它似 乎跟威尼斯人一般大,我们正在它的下方经过并转向左侧。这种最新最亮的空中赌 场内部灯火通明,像一只中国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空中。从大道起飞的空中的士像 萤火虫一样纷纷朝它飘去。 我们已在城外凯撒宫旗下的风力发电厂卸下了承运的涡轮叶片,现在正前往凯 撒宫。给这种雇主运货的好处之一就是提供免费客房。 目光越过海市蜃楼大饭店,我看见广场商店街前方的飞艇停泊杆露出高耸的尖 顶和闪烁的灯光。那里通常停靠着土豪才能拥有的奢侈私人游艇,可是今晚却空空 如也。一艘跨越太平洋的东风飞毛腿长途运输飞艇,将把那里据为已有。虽然它名 为“美利坚之龙”,却被戏称为“飞翔的中国佬”。 “我们去赌几把,然后再回房间。”艾克对朝他微笑的叶玲说。这将是一周以 来他们头一次睡在一起。他们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然后将出发前往蒙大拿州卡利 斯佩尔,把一批水牛骨运回中国。 我躺在城区旅店房间的床上,琢磨着我家卧室里的家具该如何摆放才能让元气 绕过床铺、床头柜和梳妆台。飞艇引擎微弱的嗡嗡声让我有些怀念,那声音轻柔得 需要你用心倾听。 我开灯接通妻子的电话说:“我很快就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