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终于有一天,巴鳞吃饱了饭之后,慢悠悠地钻出寮屋,瘦小的身体挺着饱胀的 肚子,像一根长了虫瘿的黑色树枝。我们几个小孩正在玩捉水鬼的游戏,巴鳞晃晃 悠悠地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下,颇为好奇地看着我们的举动。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们边喊着,边假装是在河边捕捞的渔夫,从砖 块垒成的河岸上,往并不存在的河里,试探性地伸出一条腿,点一点河水,再收回 去。 而扮演水鬼的孩子则来回奔忙,徒劳地想要抓住渔夫伸进河水里的脚丫,只有 这样,水鬼才能上岸变成人类,而被抓住的孩子则成为新的水鬼。 没人注意到巴鳞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游戏的,直到隔壁家的小娜突然停下,用 手指了指。我看到巴鳞正在模仿水鬼的动作,左扑右抱,只不过,他面对的不是渔 夫,而是空气。小孩子经常会模仿其他人的说话或肢体语言,来取乐或激怒对方, 可巴鳞所做的和我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我开始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 巴鳞的动作,和扮演水鬼的阿辉几乎是同步的,我说几乎,是因为单凭肉眼已 无法判断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细微的延迟。巴鳞就像是阿辉在五米开外凭空多出来的 影子,每一个转身,每一次伸手,甚至每一回因为扑空而沮丧的停顿,都复制得完 美无缺,毫不费力。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是完全不用经过大脑。 阿辉终于停了下来,冈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巴鳞。 阿辉走向巴鳞,巴鳞也走向阿辉,就连脚后跟拖地的小细节都一模一样。 阿辉:“你为什么要学我?” 巴鳞同时张着嘴,蹦出来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音节,像是坏掉的收音机。 阿辉推了巴鳞一把,但同时也被巴鳞推开。 其他人都看着这出荒唐的闹剧,这可比捉水鬼好玩多了。 “打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阿辉扑上去和巴鳞扭抱成一团,这种打法也颇 为有趣,因为两个人的动作都是同步的,所以很快谁都动弹不了,只是大眼瞪小眼。 “好啦好啦,闹够了就该回家了!”一只大手把两人从地上拎起来,又强行把 他们分开,像是拆散了一对连体婴儿。是父亲。 阿辉愤愤不平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和其他家小孩一起鸟兽散。 这回巴鳞没有跟着做,似乎某个开关被关上了。 父亲带着笑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哪儿好玩了吧。 “我们可以把人脑看作一个机器,笼统地说来,它只干三件事:感知、思考还 有运动控制。如果用计算机打比方,感知就是输入,思考就是中间的各种运算,而 运动控制就是输出,它是人脑和外界进行交互的唯一方式。想想看为什么?” 在老吕接手我们班之前,打死我也没法相信,这是一个体育老师说出来的话。 老吕是个传奇,他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七二的样子,小平头,夏天可以看到他 身上鼓鼓的肌肉。据说他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 当时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留过洋的人要到这座小破乡镇中学来当老师。后来 听说,他是家中独子,父亲重病在床,母亲走得早,没有其他亲戚能够照顾老人, 老人又不愿意离开家乡,说狐死首丘。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过来谋一份教职,他的 专业方向是运动控制学,校长想当然地让他当了体育老师。 老吕和其他老师不一样,和我们一起厮混打闹,就像是好哥们儿。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说:“有句老话叫父母在,不远游。我都远游十几年了,父母都快不在了, 也该为他们想想了。” 我又问他,等父母都不在了,你会走吗? 老吕皱了皱眉头,像是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他绕了个大圈子,说:“在我研 究的领域有一个老前辈,他曾经说过,控制人的行为比控制刺激他们的因素要难得 多,因此在运动控制领域很难产生类似于A 导致B 的科学规律。” “所以?”我知道他压根儿没想回答我。 “没人知道会怎么样。”他点点头,长吸了一口烟。 “放屁。”我接过他手里的烟头。 所有人都觉得他待不了太久,结果,老吕从我初二教到了高三,还娶了个本地 媳妇生了娃。正应了他自己那句话。 我们开始用的是大头针,后来改成用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电子点火器,咔嚓一 按,就能迸出一道蓝白色的电弧。 父亲觉得这样做比较文明。 人贩子教他一招,如果希望巴鳞模仿谁,就让两人四目对视,然后给巴鳞刺激 一下,等到他身体一僵,眼神一出溜,连接就算完成了。父亲说,这是狍鹗族特有 的习俗。 巴鳞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我从小就喜欢看街头戏人表演,无论是皮影戏、布袋戏还是扯线木偶。我总会 好奇地钻进后台,看他们如何操纵手中无生命的玩偶,演出牵动人心的爱恨情仇, 对年幼的我来说,这就像法术一样。而在巴鳞身上,我终于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法术。 我跳舞,他也跳舞;我打拳,他也打拳。原本我羞于在亲戚朋友面前展示的一 切,如今却似乎借助巴鳞的身体,成为可以广而告之的演出节目。 我让巴鳞模仿喝醉了酒的父亲。我让他模仿镇上那些不健全的人,疯子、瘸子、 傻子、被砍断四肢只能靠肚皮在地面摩擦前进的乞丐、羊痫风病人……然后我们躲 在一旁笑得满地打滚,直到被大人拿着晾衣竿在后面追着打。 巴鳞也能模仿动物,猫、狗、牛、羊、猪都没问题,鸡鸭不太行,鱼完全不行。 他有时会蹲在祖屋外偷看电视里播放的节目,尤其喜欢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当 看见动物被猎杀时,巴鳞的身体会无法遏制地抽搐起来,就好像被撕开腹腔、内脏 横流的是他一样。 巴鳞也有累的时候,模仿的动作越来越慢,误差越来越大,像是松了发条的铁 皮人,或者是电池快用光的玩具汽车,最后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踢他也不动 弹。解决方法只有一个,让他吃,死命吃。 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抗拒或者不快,在当时的我看来,巴鳞和那 些用牛皮、玻璃纸、布料或木头做成的偶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忠实地执行操 纵者的旨意,本身并不携带任何情绪,甚至是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 直到我们厌烦了单人游戏,开始创造出更加复杂而残酷的多人玩法。 我们先猜拳排好顺序,赢的人可以首先操纵巴鳞,去和猜输的小孩对打,再根 据输赢进行轮换。 我猜赢了。这种感觉真是太酷了!我就像一个坐镇后方的司令,指挥着士兵在 战场上厮杀,挥拳、躲避、飞腿、回旋踢……因为拉开了距离,我能更清楚地看清 对方的意图和举动,从而做出更合理的攻击动作。更因为所有的疼痛都由巴鳞承受 了,我毫无心理负担,能够放开手脚大举反扑。 我感觉自己胜券在握。 但不知为何,所有的动作传递到巴鳞身上似乎都丧失了力道,丝毫无法震慑对 方,更谈不上伤害。很快巴鳞便被压倒在地上,饱受痛揍。 “咬他,咬他!”我做出撕咬的动作,我知道他那口尖牙的威力。 可巴鳞似乎断了线般无动于衷,拳头不停落下,他的脸颊肿起。 “噗!”我朝地上一吐,表示认输。 换我上场,成为那个和巴鳞对打的人。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上流着血, 眼眶肿胀,但双眼仍然一如既往地无神平静。我被激怒了。 我观察着操控者阿辉的动作,我熟悉他打架的习惯,先迈左脚,再出右拳。我 可以出其不意扫他下盘,把他放翻在地,只要一倒地,基本上战斗就可以宣告结束 了。 阿辉左脚迅速前移,来了!我正想蹲下,怎料巴鳞用脚扬起一阵沙土,眯住我 的眼睛。接着,便是一个扫堂腿将我放倒,我眯缝着双眼,双手护头,准备迎接暴 风骤雨般的拳头。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拳头落下来了,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我 以为巴鳞累了,但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阿辉本身出拳是又准又狠的,但巴鳞刻 意收住了拳势,让力道在我身上软着陆。拳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一个暖乎乎臭烘 烘的东西贴到我的脸上。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我突然明白过来,一股热浪涌上头顶。 那是巴鳞的屁股。 阿辉肯定知道巴鳞无法输出有效打击,才使出这么卑鄙的招数。 我狠力推开巴鳞,一个鲤鱼打挺,将他反制住,压在身下。我眼睛刺痛,泪水 直流,屈辱夹杂着愤怒。巴鳞看着我,肿胀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似乎懂得我此 时此刻的感受。 我突然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拳头。他只是在模仿。 “你为什么不使劲!” 拳头砸在巴鳞那瘦削的身体上,像是击中了一块易碎的空心木板,咚咚作响。 “为什么不打我!” 我的指节感受到了他紧闭双唇下松动的牙齿。 “为什么!” 我听见嘶啦一声脆响,巴鳞右侧眉骨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眼睑上 方,深黑皮肤下露出粉白色的脂肪,鲜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涌着,很快在沙地上凝成 小小的池塘。 他身上又多了一种腥气。 我吓坏了,退开几步,其他小孩也呆住了。 尘土散去,巴鳞像被割了喉的羊崽蜷曲在地上,用仅存的左眼斜睨着我,依然 没有丝毫表情的流露。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和我一样,是个有血有肉, 甚至有灵魂的人类。 这一刻只维持了短短数秒,我近乎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之前的我无法像对待一 个人一样去对待巴鳞,那么今后也不能。 我掸掸裤子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挤人人群。 我和巴鳞置身于一座风光旖旎的热带岛屿,环境设计师根据我的建议糅合了诸 多南中国海岛上的景观及植被特点,光照角度和色温也都尽量贴合当地经纬度。 我想让巴鳞感觉像是回了家,但这并没有减轻他的恐慌。 视野猛烈地旋转,天空、沙地、不远处的海洋、错落的藤萝植物…… 我感到眩晕,这是视觉与身体运动不同步所导致的晕动症,眼睛告诉大脑你在 动,但前庭系统却告诉大脑你没动,两种信号的冲突让人不适。但对于巴鳞,我们 采用最好的技术将信号延迟缩短到五毫秒以内,并用动作捕捉技术同步他的肉身与 虚拟身体运动,在万向感应云台上,他可以自由跑动,位置却不会移动半分。 我们就像对待一位头等舱客人,对他呵护备至。 巴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与几分钟前那个空旷 明亮的房间之间的关系。 “这不行,我们必须让他动起来!”我对耳麦那端的操控人员吼道。 巴鳞突然回过头,全景环绕立体声让他觉察到身后的动静。郁郁葱葱的森林, 一群鸟儿飞离树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在树木间穿行摩擦,由远而近。巴鳞一 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灌木。 一群巨大的史前生物蜂拥而出,即便是常识缺乏如我也能看出,它们不属于同 一个地质时代。操控人员调用了数据库里现成的模型,试图让巴鳞奔跑起来。 他像棵木桩般站在那里,任由霸王龙、剑齿虎、古蜻蜒、新巴士鳄和各种古怪 的节肢动物迎面扑来,又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 这还没有完。 巴鳞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开裂,树木开始七歪八倒地折断,火山喷发,滚烫猩 红的岩浆从地表迸射,汇聚成暗血色的河流。而海上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翻滚着 朝我们站立的位置袭来。 “我说,这有点过了吧。”我对着耳麦说。似乎能听见那端传来的窃笑。 想象一个原始人被抛掷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舞台中央,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 感受。他会认为自己是为整个人类承担罪愆的救世主,还是已然陷入一种感官崩塌 的疯狂境地? 又或者,像巴鳞一样,无动于衷? 突然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摘下巴鳞的头盔,而他双目紧闭,四周的皱纹深 得像是昆虫的触须。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无力叹息,想起多年前痛揍他的那个下午。 我与父亲间的战事随着分班临近日渐升温。 按照他的大计划,我应该报考文科,政治或者历史,可我对这毫无兴趣。我想 报物理,至少也是生物,用老吕的话说是能够解决“根本性问题”的学科。 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指了指几栋家产,还有铺满晒谷场的茶叶,在阳光下碎 金闪亮。 “还有比养家糊口更根本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