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放弃了说服父亲的尝试,我有我的计划。通过老吕的关系,我获得了老师的 默许,平时跟着文科班上语数英大课,再溜到理科班上专业小课,中间难免有些课 程冲突,我也只能有所取舍,再用课余时间补上。老师也不傻,与其要一个不情不 愿的中等偏下文科考生,不如放手赌一把,兴许还能放颗卫星,出个状元。 我本以为可以瞒过忙碌在外的父亲,把导火索留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点燃。 当时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填报志愿的那天,所有人都拿到了志愿表,除了我。我以为老师搞错了。 “你爸已经帮你填好了!”老师故作轻描淡写,他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像失魂的野狗逛遍了镇里的大街小巷,最后鬼使神 差地回到祖屋前。 父亲正在逗巴鳞取乐,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套破旧的军服,套在巴鳞身上显 得宽大臃肿,活像一只偷穿人类衣服的猴子。他又开始当年在军队服役时学会的那 一套把戏。立正、稍息、向左向右看齐、原地踏步走……在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他 特别喜欢像个指挥官一样喊着口号操练我,而这却是我最深恶痛绝的事情。 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温这一幕了,看起来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下属,一个绝对服 从的士兵。 “一二一、一二一、向前踏步——走!”巴鳞随着他的口令和示范有模有样地 踏着步子,过长的裤子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你根本不希望我上大学,对吗?”我站在他们俩中间,责问父亲。 “向右看齐!”父亲头一侧,迈开小碎步向右边挪动,我听见身后传来同样节 奏的脚步声。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让我没有反悔的机会!” “原地踏步——走!” 我愤怒地转身按住巴鳞,不让他再愚蠢地踏步,但他似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军 装裤腿在地上啪啦啪啦地扬起尘土。 我捧住他的脑袋,和我四目对视,一只手掏出电子点火器,蓝白色的弧光在巴 鳞太阳穴边炸开,他发出类似婴儿般的惊叫。 “你没有权力控制我!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你有考虑过我的前途吗?” 巴鳞随着气急败坏的我转着圈,指着父亲吼叫着,渐行渐近。 “这大学我是上定了,而且要考我自己填报的志愿!”我咬了咬牙,巴鳞的手 指几乎已经要戳到父亲的身上。“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就是你!” 父亲之前意气风发的军姿完全不见了,他像遭了霜打的庄稼,耷拉着脸,表情 中夹杂着一丝悲哀。我以为他会反击,像以前的他~样,可他并没有。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走别人给你铺好的路……”父亲的声音越来 越低,几乎要听不见了,“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样子,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你想让我照着你的人生再活—遍吗?” 父亲突然双膝一软,我以为他要摔倒,可他却抱住了巴鳞。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去的人,哪有再回来的?” 我操纵着巴鳞奋力挣脱父亲的怀抱,就好像他紧紧抱住的人是我。而这样的待 遇,自我有记忆之日起,就未曾享受过。 “幼稚!你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巴鳞像是个失心疯的发条玩具,四肢乱打,军服被扯得乱七八糟,露出那黝黑 无光的皮肤。 “你说这话时简直和你妈一模一样。”又一朵蓝白色的火花在巴鳞头上炸开, 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像是久别重逢的爱人般紧紧抱住父亲。“你是想像她一样丢下 我不管吗?”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父亲的感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私和狭隘才不 愿意我走得太远,却没有想过是因为害怕失去。母亲离开时我还太小,并没有给我 造成太大的冲击,但对于父亲,恐怕却是一生的阴影。 我沉默着走近拥抱着巴鳞的父亲,弯下腰,轻抚他已不再笔挺的脊背。这或许 是我们之问所能达到的亲密的极限。 这时,我看到了巴鳞紧闭眼角噙出的泪花。那一瞬间,我动摇了。 也许在这一动作的背后,除了控制之外,还有爱。 有一些知识我但愿自己能在十七岁之前懂得。 比方说,人类脑部的主要结构都和运动有关,包括小脑、基底核、脑干,皮层 上的运动区以及感知区对运动区的直接投射等等。 比方说,小脑是脑部神经元最多的器官。在人类进化中,小脑皮层随着前额叶 的增长而同步增大。 比方说,任何需要和外界进行的信息或物理上的交互,无论是肢体动作:打手 势、说话、使眼色、做表情,最终都需要通过激活一系列的肌肉来实现。 比方说,一条手臂上有二十六条肌肉,每条肌肉平均有一百个运动单元,由一 条运动神经和它所连接的肌纤维组成。因此,光控制一条胳膊的运动,就至少有二 的两千六百次方种可能性,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宇宙中原子的数量? 人类的运动如此复杂而微妙,每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中都包含了海量的数 据运算分析与决策执行,以至于目前最先进的机器人尚无法达到三岁小孩的运动水 平。 更不要说动作中所隐藏的信息、情感与文化符号。 在前往高铁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沉默,只是牢牢地抓住我的行李箱。北 上的列车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崭新、光亮、线条流畅,像是一松闸就会滑进遥不 可测的未知。 我和父亲没能达成共识。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将不会承担我上学期间的生活费 用。 “除非你答应回来。”他说。 我的目光穿过他,就像是看见了未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未来。为此,我将成 为白色羊群中那一头被永远放逐的黑羊。 “爸,多保重。” 我迫不及待地拉起行李箱要上车,可父亲并没有松手,行李箱尴尬地在半空中 悬停着,终于还是重重地落了地。 我正要发火,父亲啪的一声在我面前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言不发 地转身走人。他说过,上战场之前不要告别,要给彼此留个念想。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举起手,回了个软绵绵的礼。 当时的我并没有真正领会这个姿势的意义。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会折在一个野人手里。”课题组组长,也是我的导师欧阳 笑里藏刀,他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儿啊,再琢磨琢磨,还有时间。” 我太了解欧阳了,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我们没时间了”。 如果再挖深一层,则是“你的想法,你的项目,那么,能不能按时毕业,你自 己看着办”。 至于他自己前期占用我们多少时间精力,去应付他在外面乱七八糟接下的私活 儿,欧阳是绝不会提的。 我痛苦地挠头,目光落在被关进粉红宠物屋里的巴鳞身上,他面目呆滞地望着 地板,似乎还没有从刺激中恢复过来。 如果是老吕会怎么办?这个想法很自然地跳了出来。 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他当年闲聊扯出的“A 导致B ”的问题。 传统理论认为,运动控制是通过存储好的运动程序完成的,当人要完成某一个 运动任务时,运动皮层选取储存的某一个运动程序进行执行。程序就像自动钢琴琴 谱一样,告诉皮层和脊髓的运动区该如何激活,皮层和脊髓再控制肌肉的激活,完 成任务。 那么问题来了:同一个运动有无数种执行方式,大脑难道需要储存无数种运动 程序? 二OO一年一个叫EmanuelTodorov的数学家提出一套理论,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基本思想是:人的运动控制是大脑求一个最优解的问题。所谓最优是针对 某些运动指标,比如精度最大化,能量损耗最小化,控制努力度最小化等等。 而在这一过程中,人脑会借助于小脑,在运动指令还没有到达肌肉之前,对运 动结果进行预测,然后与真实感知系统发回来的反馈相结合,帮助大脑进行评估及 调整动作指令。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上下楼梯时我们经常会因为算错台阶数而踩空,如果反馈 调整及时,人就不会摔跤。而反馈往往是带有噪音和延时的。 Todorov 的数学模型符合前人在行为学和神经学上的已知证据,可以用来解释 各种各样的运动现象,甚至只要提供某一些物理限制条件,便可以预测其运动模式, 比如说八条腿的生物在冥王星重力环境下如何跳跃。 好莱坞用他的模型来驱动虚拟形象的运动引擎,便能“自主”产生出许多像人 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 当我进入大学时,Todorov 模型已经成为教科书上的经典,我们通过各种实验 不断地验证其正确性。 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吕在邮件里谈到了巴鳞。 我和老吕自从上大学之后就开始了电邮来往,他像一个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 我总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无论是关乎学业、人际关系还是情感。我们总会长篇累 牍地讨论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问题,例如“用技术制造出来的灵魂出窍体验 是否侵犯了宗教的属灵性”。 当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老吕说巴鳞被卖给了镇上的另一家人,我知道那家暴发户,风评不是很好,经 常会于出一些炫耀财力却又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我隐约知道父亲的生意做得不好,可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 我刻意转移话题聊到Todorov 模型,突然一个想法从我脑中蹦出。巴鳞能够进 行如此精确的运动模仿,如果让他重复两组完全相同的动作,一组是下意识的模仿, 而一组是自主行为,那么这两者是否经历了完全相同的神经控制过程? 从数学上来说,最优解只有一个,可中间求解的过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