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吕足足过了三天才给我回信,一改之前汪洋恣肆的风格,他只写了短短几行 字:我想你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重要。如果 我们无法在神经活动层面上将机械模仿与自主行为区分开,那么这个问题就是—— 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吗? 收到信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我花了两个星期设计实验原型,又花了更多的 时间研究技术上的可行性及收集各方师长意见,再申报课题,等待批复。直到一切 就绪时,我才想起,这个探讨“根本性问题”的重要实验,却缺少了一个根本性的 组成要素。 我将不得不违背承诺,回到家乡。 只是为了巴鳞。我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巴鳞。 我读过一篇名为《孤儿》的科幻小说,讲的是外星人来到地球,能够从外貌上 完全复制某一个地球人的模样,由此渗入人类社会。但是他们无法模仿被复制者身 体的动作姿态,哪怕是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许多暴露身份的外星伪装者遭到地球 人的追捕猎杀。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学习人类是如何通过身体语言来进行交流的。他们 伪装成被遗弃的孤儿,被好心人收养,通过长时间的共同生活来模仿他们养父母们 的举止神态。 养父母们惊讶地发现这些孩子们长得越来越像自己,而当外星孤儿们认为时机 成熟之时,便会杀掉养父或养母,变成他们的样子并取而代之。杀父娶母的细节描 写令人难忘。 辨别伪装者的难度变得越来越大,但人类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些外星人与地球人 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尽管外星人几乎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所有举动,但他们并不具备人脑中 的镜像神经系统,因此无法感知对方深层的情绪变化,并激发出类似的神经冲动模 式,也就是所谓的“同理心”。 人类发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辨别方法,去伤害伪装者的至亲之人,看是否能够 监测到伪装者脑中的痛苦、恐惧或愤怒。他们称之为“针刺实验”。 这个冷酷的故事告诉我们,在这个宇宙间,人类并不是唯一一个和自己父母处 不好关系的物种。 老吕知道关于巴鳞的所有事情,他认为狍鹗族是镜像神经系统超常进化的样本, 并为此深深着迷,只是不赞成我们对待巴鳞的方式。 “但他并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啊!”我总是这样反驳老吕。 “镜像神经元过于发达会导致同理心病态过剩,也许他只是没办法忍受你眼中 的失落。” “有道理。那我一定是镜像神经元先天发育不良的那款。” “……冷血。” 当老吕带着我找到巴鳞时,我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冷血的那一个。 巴鳞浑身赤裸、伤痕累累,被粗大生锈的锁链环绕着脖颈和四肢,窝藏在一个 五尺见方的砖土洞里,光线昏暗,排泄物和食物腐烂的气味混杂着,令人作呕。他 更瘦了,虻蝇吮吸着他的伤口,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像一头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 牲畜。 他看见了我,目光中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我十三岁的那个夏夜与他初次相见时 的模样。 “他们让他模仿……动物交配。”老吕有点说不下去,瞬间,所有的往事一下 涌上心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所有的举 动都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老吕说:“你冲进买下巴鳞那暴发户的家里,抓起他家少奶奶心爱的博美一口 就咬在脖子上,如果不放了巴鳞,你就不松口,直到把那狗脖子咬断为止。” 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听起来还挺像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儿。 我们把巴鳞送进了医院,刚要离开,老吕一把拉住我,说:“你不看看你爸?” 我这才知道父亲也在这所医院里住院。上了大学后,我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 他慢慢地也断了念想。 他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鼻孔里、手臂上都插着管,头发稀疏,目光涣散。前 几年普洱被疯炒时他跟风赌了一把,运气不好,成了接过最后一棒的傻子,货砸在 了手里,钱也赔了不少。 他看见我时的表情竟然跟巴鳞有几分相似,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我是来找巴鳞的……”我竟然不知所措。 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咧开嘴笑了,露出被香烟经年熏烤的一口黄牙。 “那小黑鬼,精得很呢,都以为是我们在操纵他,有时候想想,说不定是他在 操纵我们。” “就像你一样,我老以为我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人,可等到你真的走了,我才发 现,原来我心上系着的那根线,都在你手里攥着呢。不管你走多远,只要指头动一 动,我这里就会一抽一抽地疼……”父亲闭上眼,按住胸口。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我走到他病床前,想要俯身抱抱他,可身体不听使唤地在中途僵住了,我尴尬 地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 “回来就好。”父亲在我背后嘶哑地说,我没有回头。 老吕在门口等着我,我假装挠挠眼睛,掩饰情绪的波动。 “你说巧不巧?” “什么?” “你想要逃离你爸铺好的路,却兜兜转转,跟我殊途同归。” “我有点同意你的看法了。” “哪一点?” “没人知道会怎么样。” 我们又失败了。 最初的想法很简单,选择巴鳞,是因为他的超强镜像神经系统让模仿成为一种 本能,相对于一般人类来说,这就摒除了运动过程中许多主观意识的噪音干扰。 我们用非侵入式感应电极捕捉巴鳞运动皮层的神经活动,让他模仿一组动作, 再通过轨迹追踪,让他自发重复这组动作,直到前后的运动轨迹完全重合,那么从 数学上,我们可以认为他做了两组完全一样的动作。然后再对比两组神经信号是否 以相同的次序、强度及传递方式激活了皮层中相同的区域。 如果存在不同,那么被奉为经典的Todor-Ov模型或许存在巨大的缺陷。 如果相同,那么问题更严重,或许人类仅仅是在单纯地模仿其他个体的行为, 却误以为是出于自由意志。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将是颠覆性的。 但我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巴鳞拒绝与任何人对视,拒绝模仿任何动作,包括 我。 我大概能猜到原因,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我们这群人信誓旦旦地要解开人类 意识世界的秘密,却连一个原始人的心理创伤都治愈不了。 我想到了虚拟现实,将巴鳞放置在一个抽离于现实的环境中,或许能够帮助他 恢复正常的运动。 我们尝试了各种虚拟环境,海岛冰川、沙漠太空。我们制造了耸人听闻的极端 灾难,甚至,还花了大力气构建出狍鹗族的虚拟形象,寄望于那个瘦小丑陋的黑色 小人,能够唤醒巴鳞脑中的镜像神经元。 但是毫无例外地全部失败了。 深夜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僵尸般呆滞的巴鳞。其他人都走了,我知道他们 在想什么,这个实验就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个讲完笑话自己一脸严肃的人。 巴鳞静静地躲在粉红色泡沫板搭起来的宠物屋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想起老 吕当年的评价,他说的没错,我一直没把巴鳞当一个人来看待,即便是现在。 曾经有同行将无线电击器植入大鼠的脑子里,通过对体觉皮层和内侧前脑束的 放电刺激,产生欣快或痛感,来控制大鼠的运动路线。 这和我对巴鳞所做的一切没有实质区别。 我就是那个镜像神经元发育不良的混蛋。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游戏,那个最初让我们见识到巴鳞神奇之处的幼稚游 戏。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 我低低地喊了一句,某种成年后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我假装成渔夫,从河岸上 往河里伸出一条腿,踩一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河水,再收回去。 巴鳞朝我看了过来。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喊得更大声了。 巴鳞注视着我蠢笨的动作,缓慢而柔滑地爬出宠物屋,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 停住了。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感觉自己像个嗑了药的酒桌舞娘,疯狂地甩动 着大腿,来回踏出慌乱的节奏。 巴鳞突然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朝我扑来,那是阿辉的动作。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巴鳞左扑右抱,喉咙里发出婴孩般咯咯的声音,他在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 一次听见他笑。 他变成了镇上的残疾人。所有的动作像是被刻录在巴鳞的大脑中,生动而精确, 以至于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模仿的是谁。他变成了疯子、瘸子、傻子、没有四肢的乞 丐和羊痫风病人。他变成了猫、狗、牛、羊、猪和不成形的家禽。他变成了喝醉酒 的父亲和手舞足蹈的我自己。 我像是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了童年的故里。 毫无预兆地,巴鳞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表演起我和父亲决裂那一天的对手戏。 这种感觉无比古怪。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争吵,眼前的动作如 此熟悉,而回忆中的情形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当时的我暴躁顽劣,像一匹未经驯化 的野马,而父亲的姿态卑微可怜,他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这与我印象中大不 一样。 巴鳞忙碌地变换着角色和姿态,像是技艺高超的默剧演员。 尽管我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它发生时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巴鳞抱住了我,就像当年父亲抱住他那样,双臂紧紧地包裹着我,头深埋在我 的肩窝里。我闻见了那阵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还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衣领流 人脖颈,像一条被日光晒得滚烫的河流。 我待了片刻,思考该如何反应。 随后,我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的身体展开,回以热烈的拥抱,就像对待一个 老朋友,就像对待父亲。 我知道,这个拥抱我欠了太久。无论是对谁。 我猜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在《孤儿》的结尾,执行“针刺实验”的组织领导人悲哀地发现,假使他们伤 害的是外星伪装者,那么他们的至亲,也就是真正的人类,其镜像神经系统也无法 被正常激活。 因为人类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一个无法对异族产生同理心的物种。 就像那些伪装者。 幸好,这只是一篇二流科幻小说。 “我们应该试着替他着想。”我对欧阳说。 “他?”我的导师反应了三秒钟,突然回过神来。“谁?那个野人?” “他的名字叫巴鳞。我们应该以他为中心,创造他觉得舒服的环境,而不是我 们自以为他喜欢的廉价景区。” “太可笑了吧!现在你要担心的是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完成,而不是去关心一个 原始人的尊严,你可别拖我后腿啊。” 老吕说过,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 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 我默默地看着欧阳的脸,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文明的痕迹。 这张老脸上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