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孑遗者记得,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儿曾经问过他:“世界上最后 一个人,死前最后一刻看到的景象是什么?” 他毫无头绪,谁知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是谁,又是怎么死的。这根本没有答案 嘛。想了很久,还是迷茫地摇了摇头。看到他的呆样儿,女孩儿咯咯笑了起来,将 柔软的嘴唇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黑暗。” 当时他怔了一下,随即也大笑了起来。是啊,无论你是谁,如何死去,最后看 到的总是一片黑暗,还有比这更正确的答案吗? 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年轻得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的残忍可怖。在一百多年后 的此时此刻,当他望向飞船舷窗外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那件往事,嘴角却再带不 起一丝微笑。 曾经的那个女孩儿,那个如露珠般闪亮的女孩儿,连同世上其他所有的人,所 有曾鲜活跃动的生命,他们都死了。死于那场毁灭一切的战争。整个宇宙中,只有 一个人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感到自己从远古祖先那里传承而来的心脏跳动。他, 就是最后的那个人。 而在舷窗之外,孑遗者看到了女孩儿告诉他的答案:一片深深的黑暗。 当然不只是黑暗,还有不计其数的星星和宏伟的银河旋臂,用灿烂的光辉装点 着十万光年的浩渺空间,宛如一棵宇宙间的生命之树,枝繁叶茂、摇曳生姿。他也 知道,在星河的某一黯淡分岔之间,栖息着他曾熟悉的一些星体:大角星、织女星、 天狼星、南门二……太阳。它们在这冷漠寰宇中仍然熊熊燃烧,发出光热,虽然已 经无法分辨其中任何一颗星体,但它们的光芒已汇聚到银河的光辉中,照亮了他的 瞳孔,有时这会令他感到些许安慰。 但在这一切的中心,却是深深的虚无。银河旋臂怪异地扭曲起来,变成拱桥般 的圆弧形,耀眼的银边勾勒出中间一片深邃的黑暗,如同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只 不过这口井大到可以同时吞掉上百个地球。 那是“地狱之门”,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宇宙、生命和时间,一切一切的终 结之点。 “地狱之门”是一个黑洞,但远比一般的黑洞大,至少有十万个太阳的质量, 这使得它的史瓦西半径也达到了十多万公里。在上百亿年前,它的前身应当是一个 稠密的大型星团,包含数十万颗恒星。在其中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数个太阳 并升,千万颗璀璨的亮星照得夜空宛如白昼的奇景。但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不知 从何时起,复杂的引力牵引让多颗恒星在星团的中心碰撞融合,造出了一个魔鬼般 的黑洞。在随后的数十亿年时光中,周围的恒星一颗接一颗坠人它的血盆大口,黑 洞的质量如同滚雪球般疯狂攀升,直到整个星团都被吞没,最后一丝光明也消失在 绝对的黑暗中。 自那以后的无尽岁月,这个孤独而可怖的幽灵盘踞在这片看似空旷无物的太空 中,编织出纵横数光年的引力蛛网,耐心地等待着不经意的倒霉蛋。现在,孑遗者 和他的飞船,就成了它的猎物。飞船正在数百万公里高的轨道上围绕着黑洞高速转 动着,差不多每半个小时就要转一整圈,犹如一只没头苍蝇徒劳地想飞出困住它的 玻璃瓶。 孑遗者迷惘地盯着那片黑暗,这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银河的光辉在 黑洞边缘闪耀流动,更反衬出中心的幽深难测。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吗?至少不 会有任何已知的物质形态。在十万个太阳的引力汇聚之下,连时间和空间都被拧成 了一个点。或许神能够存在在那里?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幼稚,如果在那里有神 的话,也一定是个与一切仁慈和善良都无关的恶灵。 银河渐渐转到飞船的背面,在另一个方向上银河黯淡,星星也变得稀疏,令他 难以分清黑洞的边界,好像它正沿着群星间的黑暗空间向四方蔓延。孑遗者打了个 寒战,从舷窗外收回了目光,在窗上轻轻一推,飘向光线明亮的舱室中央。他觉得 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具在水中浮着的尸首。 “爱琵斯,给我再来瓶伏特加。”他沙哑着声音说。 “舰长,您今天摄入的酒精含量已经超过标准,我不能执行这个命令。”一个 柔美的女声说。几乎和当年那个女孩儿的声音一模一样,但当然不是她,只是飞船 的主控电脑,这个声音是他自己设置的。 “不用酒精麻醉自己我会疯的,”他苦涩地回答,“每次看到那里,我都觉得 自己犯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无可挽回的错误。” “您没有必要责怪自己。我们是在评估了一切危险与机会之后做出这个决定的, 在当时看来,这是最合理的做法。” “但人类最后的希望被葬送了,”孑遗者说。实际上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知 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心底渴望着忏悔,哪怕是对一部电脑,“如果我们不尝试用黑 洞进行引力加速,那么至少现在还在向目标星系前进。” “但以不到百分之十二的光速,我们要三百多年后才可能抵达那里,何况在那 里也不一定能找到宜居的星球。” “至少我们可以得到丰富的行星物质资源补充燃料和修补船体。” “您忘记了,以飞船目前的状况,能撑过三百年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二十七,我 们很可能根本到不了那里。” “我怎能忘?”他闭上了眼睛,“但至少这还是有可能的,是一个渺茫但存在 的希望。而现在,我们完全绝望了。” 是啊,完完全全的绝望。 对于绝望,孑遗者并不陌生。 自他的青年时代以来,某种压抑窒息的感觉就萦绕着他,仿佛已经预示着黑暗 终将降临。二十三世纪的太阳系,在议会政治的泥淖里,在行政部门的腐败与涣散 中,一天比一天溃烂下去,一次次复兴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一次似乎有希 望的改革,带来的竟是外行星联盟的独立和旷日持久的战争。提坦星奇袭、土星环 战役、大红斑会战、小行星带争夺战、火卫一坠毁……每次短暂的停战之后总是更 惨烈的战役。遮天蔽日的星舰在各个世界的天空中燃烧爆裂,一个接一个的太空殖 民地在各种核武器、反物质武器或奇点武器的打击下化为焦土。最后,月球被岩浆 吞没,地球也沦陷在叛军之手。 那时候人们以为战争总算要结束了,太阳系满目疮痍,数十亿人死于战乱,但 人类最终能挺过去,正如之前的四次世界大战那样。想不到,战败的一方做出了同 归于尽的疯狂之举,他们在残存的水星基地动用了最后的数百艘战舰撞击太阳黑子 区域,蓄意引发了太阳的大爆发。本该在数亿年间释放的能量刹那间爆发出来,令 太阳体积像气球一样膨胀,来自太阳内部数千度的等离子狂流在内太阳系如洪水泛 滥,二十四小时内就淹没了整个地球。 那个曾如露珠一般的女孩儿,在瞬间就气化了,正如地球上其他的一百二十亿 人一样。 当毁灭的硝烟散尽,留下的只有一颗直径达一个天文单位的红巨星,以及海王 星轨道上最后残留的人类基地。此后几年间,幸存的数千人中又有大半因辐射病而 死去。此时,太阳系的任何地方都已不适合人类居住。人类唯一的希望,在其他的 星星上。终于,剩下的人集合仅剩的优秀头脑和技术力量,制造了有史以来第一艘 能够以接近光速航行的空间曲率飞船爱琵斯号,二十五名船员,带着人类以及一万 多种重要动植物的基因,飞向宇宙。 但开始光速旅行后只有一个月——按太阳系的时间是十年后——他们收到了太 阳系传来的通讯波段,得知海王星基地在他们离去后的数年间,随着生态循环系统 的崩溃,情况已经越来越恶化。幸存者很快降低到了两位数,然后是个位数。终有 一天,在太阳系方向上一片寂静,任何频段都只有微波背景辐射的噪音。于是他们 知道,自己是宇宙中最后活着的地球生灵了。 从此,他们孤独地漂流着,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寻找人类可以栖居的星 球,但结果总是失望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