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找了差不多十年,才找到你的线索,这让我非常欣慰。从离开松村监狱起,我 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包括早我一年分到松村监狱的方向东和强奸犯朱志强。当然, 对我来说,朱志强三十年前就死了,他死得诡异、蹊跷,像一个魔术。不过他要是 明天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他就是当年的朱志强,我也不会吃惊,我经历过的 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此时,我坐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从昆明城赶往三十公 里外的长水机场,那儿离你现在的居住地吉林省农安县有三千多公里吧?总之四个 小时的航程之外,我还得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在今天晚上 抵达你生活的农安县城。我相信你知道我来的目的。 原谅我没有提前打电话,我担心你拒绝。司法局老干办的那个胖姑娘是个热心 人,她从一本厚厚的花名册上翻到了你的地址,还有电话。早些年,她每个月都要 往那个地址寄你的养老金,现在不用了,可以从银行直接打到你的卡里。你不知道, 找到你是我解开那个谜的最后希望。我不是较真,真相永远不是用来较真的,我只 是比较孤独,常常会觉得众叛亲离,不被人理解。很多时候,我都试图说服我自己, 当年朱志强是没有死,他的尸身没有被我送进那个潮湿的防空洞,是我神志不清, 产生了幻觉,有一点我们都没有想到,当年的松村,后来会改名为长水,两个风马 牛不相及的地名竟然可以人为调换。我记得在松村的时候,每到冬天,那个地方就 会大雾弥漫,空气潮湿,细小而密集的水粒吸收了光线,阳光照射不进来,浓雾里 的村庄一切都模糊不清。每当这个时候,在松村监狱接受改造的狱犯就不再外出干 活。那是一群被圈养的狼,狱警们担心他们会主动迷失在大雾中,那就会非常麻烦。 那样的天气,狱犯们会被安排坐在车间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 劳动服,理着光头,人手一把黑色的剪刀,沉默不语地把辣椒后面的梗给剪掉。许 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剪辣椒梗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细碎而密集,仿佛有一群老 鼠在黑暗中就餐和交谈。 从远处望过去,长水机场的候机大楼外形像一架正在起飞的巨型飞机,向上高 扬的檐角象征着正在昂起的机头,还有往两侧不断延伸的巨大机翼。你做梦也没有 想到有一天我会在这儿乘飞机外出吧?五年前,这个机场的某截跑道下面,有一个 四周建有围墙的监狱:松村监狱。你也许忘记了,我在那儿工作的时间,恰好也是 五年。 再过几个月,我就退休了,你比我大二十岁还是二十五岁?时间就像是稀释过 的硫酸,这世间的一切包括记忆都被它腐蚀了。我之所以不远千里过来找你,是相 信在人生的暮年,你会愿意把三十年前的真相告诉我,来日无多,应该没有什么事 情再让你畏惧。 飞机开始倒退着滑行,原本躲在阴影中的机身置身于午后四点的阳光下。即使 没有云层的阻隔,此时的阳光与我乘坐出租车赶往机场时相比,也明显衰弱了。不 是光线的明亮度发生了变化,而是隐藏在光线中的某种心气已经渐渐丧失,你不知 道,我觉得这光线中有什么值得我珍惜的东西悄悄流失了。 你是二十年前离开的云南,还是更早?树上的黄叶,是不是只有落到地上才会 感到踏实?我猜想你不会再来云南了,如果你割舍不下,当初你就不会离开。我突 然想起一个人来,坂桥镇上开旅店的秦娥,她的样子在我的大脑里浮现了一下,又 沉到了记忆深处,就像是有一盏灯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飞机滑行了一段之后,又停了下来。开阔的地带突然变得安静,只是偶尔有飞 机起飞或降落的声音传来,像远方密集而沉闷的雷声,有时又觉得像是夹杂着暴雨 的大风扫荡过来,它们突然、短促,像睡眠中的咆哮。你不知道,当我将额头抵在 舷窗的玻璃上望出去,我看不到松村监狱的一点影子,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被时间的厚土掩埋。舷窗的外面,是往两头延伸出去的跑道,以及跑道之间稀疏的 草皮,我们工作过的那座监狱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座现代化的机场,把 松村监狱毁尸灭迹了。这让我有小小的难过。 眼前的一切倒还真实。我坐的地方在头等舱后面两排靠窗的位置。离机翼不远, 裸露在阳光下的机翼反射着白光。你要是坐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也能发现舷窗的外 面,光滑的机翼是由规格不一的铝板组成,上面纤尘不染,只有一排排用于固定铝 板的螺钉和用于指示的黑色箭头。当然,还有一个巨大的黑色英文字母B 和587 三 个连在一起的阿拉伯数字。 我平时外出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这次我乘坐的飞机在跑道上等的时间长了一点, 以至于什么时候起飞也成了一个谜。机舱里面的人昏昏欲睡,仿佛这架飞机能不能 起飞与他们都没有关系。我心中有努力压抑的焦虑,担心赶到三千公里外的长春之 后,搭不上去农安的长途班车。不过不要紧,我可以第二天再赶过去,我都已经等 了三十年时间了,再多等一天也无妨。 你不会忘记朱志强吧?老方走掉以后的这十来年,我一有机会就寻找他的线索。 我询问过松村监狱的管教,也向在那所监狱待过的狱犯打听过他的消息,但对于一 个三十多年前在那个地方接受改造的狱犯,没有人知道他详细的信息,许多人甚至 都忘记松村监狱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狱犯。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忘记,方向东也不会忘 记,因为我也没有忘记。 作为一名狱警,我当年在见到刑犯朱志强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他不是个善茬。 人一生的秘密,其实都写在脸上。在松村监狱的时候,我看过朱志强的刑事犯罪档 案,知道他是因强奸罪来这儿服刑的。原本,朱志强是个卡车司机,但他把一个搭 车的姑娘给强暴了,而且在事后控制了姑娘的人身自由,挟持着她一路走南闯北, 直到姑娘怀孕,不得不进医院进行人流手术,朱志强的罪行才被发现。在法庭上, 朱志强坚称姑娘是他的未婚妻,是为了逃婚与他私奔的。他说,如果姑娘不是他的 未婚妻,他早就找个偏僻的山野,把姑娘杀掉了,没有人会知道、,但是法院最终 还是没有采信朱志强的陈述,那个没有出庭的姑娘承认她答应过做朱志强的妻子, 她对询问的警官说:“如果不答应他,他就会在路上把我杀掉!” 看守所里,嫌疑犯们最看不起的就是强奸犯。他们害怕杀人犯,羡慕经济犯。 通常,涉嫌强奸的人进到看守所,都会被暴打一顿,然后被安排睡在靠近马桶的铺 位上,狱头拉完屎后,会把屁股高高翘起,让他给揩屁股,如果不懂事,往往会被 狱头再打一顿。 朱志强的个头并不高,只有一米七左右,但长得结实,像公路边那些被锯掉一 半的粗壮的行道树,生命力非常旺盛,从他脸上的胡楂和密布的青春痘就可以看得 出来。打斗是少不了的,但谁都没有想到,形单影只的朱志强最后会占上风,打翻 了监舍里所有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狱头。当然也有代价,朱志强右脸的下端 留下了一条长约十公分的疤痕。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替他缝合的伤口,那可不是一次 成功的缝合。粗糙的手术,让他脸上的伤口愈合之后留下了明显的针脚,所以朱志 强的脸上,像是爬着一条泛红的蜈蚣,尤其是在他激动的时候。 在松村监狱做狱警的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做犯人越狱的梦。梦中, 有时是我带着人追捕那些四散逃走的刑犯,但是有的时候颠倒了过来,狱犯暴动, 我在梦中被那些野蛮的狱犯追捕。作为一名狱警,那是特别伤害自尊的逃亡,即使 是在梦中,我也会凶羞愧弄得满头大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不但做过被狱犯 追捕的梦,还做过被你和老方追捕的梦,梦中的你们是狱犯的卧底,我想逃出被大 雾笼罩的松村,逃得精疲力竭,也没能逃脱那团浓雾的包围。 我之所以对朱志强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他死之后,是我与方向东把他的尸体 抬到防空洞里,而是在我所做过的那些被狱犯追捕的梦境中,几乎每一次都能梦见 朱志强清晰而强悍的脸、,我甚至都怀疑他脸上的那只红色的蜈蚣已经爬进了我的 大脑,就藏在我后脑的某个地方。 松村监狱占地应该有两百多亩吧,你一定还能记得,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土堆, 上面修有监狱的嘹望哨。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土堆的下面,有一道不起眼的铁 门,后来才知道里面是一个刚动工就停建的防空洞。你去松村监狱的时间比我早得 多,知不知道修那防空洞是什么时候?当初也没想着问一下。我现在还记得,锈迹 斑斑的铁门上,有几个细小的孔。我刚来松村参加工作时,曾经去过那儿,把眼睛 凑在铁门上面往里看过,但铁门后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后来,老方告诉 过我说,原本那个地方要修防空工事,可只修了一截不到二十米长的隧道,就废弃 了。你也许不知道,我从分到松村监狱工作开始,就把方向东叫老方,其实我们俩 的年龄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