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志强出事的那天,老方慌慌张张地跑来,让我赶快到板桥镇上去找你。那天 一大早,松村监狱里的狱犯被拉到城里清理下水道去了,这是一桩苦活,但是狱犯 们都愿意。他们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见到过女人了,更别说漂亮的女人。去城里干活, 的确是给他们的眼睛打牙祭,每个狱犯,都会珍惜在城里干活那短暂的时光,眼睛 里长出两把小镰刀,亡命地收割一切美色。我还知道,每当狱犯集体被拉到外面干 活以后,你都会从松村监狱里消失,偷偷溜到板桥镇去找秦娥。当时你是松村监狱 的狱医,无论是狱警还是狱犯,我们都叫你席医生二其实我知道你的真名叫席如林, 吉林农安人。老革命,一九四九年跟随宋任穷的部队从那边一路打过来的。但后来 你为何来到松村监狱做狱医,没有像你的一些战友那样飞黄腾达,我们都觉得这是 一个谜。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头一天的下午,我已经向单位请了假,准备 回离松村监狱二百公里外的老家看望生病的父亲。正当我准备出门的时候,老方突 然推开了我的房门说,朱志强昏倒了,口吐白沫。我才知道,那天上午,当所有的 狱犯进城掏下水道时,朱志强因为身体的原因留了下来。你一定以为狱犯都进城去 了,没有人去医务室找你看病,就去了板桥镇。那天上午,我与老方赶到监舍的时 候,朱志强已经神志昏迷。老方让我把躺在床上的朱志强背起来,你不知道一个丧 失知觉的人有多么重。那个强奸犯在我背上一直往下滑,我不得不弯下腰来,弓着 身子蹀躞着把他背到医务室。路上我还想那么重的一个人,压在那个姑娘身上她怎 么能吃得消? 到了医务室,才知道你不在里面。老方诡异地望着我笑了笑,要我赶到板桥镇, 把你给找回来,我就知道你是会秦娥去了。老方只早我几个月参加工作,可是一遇 到事情就像是我的领导那样支使我,但我向来都不与他较真。我骑上了监狱里的自 行车,打开监狱的铁门,沿着一条铺着煤灰石的土路,朝着几公里开外的板桥镇一 路狂奔。 那时已是深秋,松村监狱附近田地里的粮食都已收割,有苞谷秸扎成的大垛三 五成群地搁置在闲地里。大地突然变得空旷,让我有些不习惯,就在我骑着自行车 往镇里赶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的那一幕好像在哪儿见过,是以往的一段经历,还 是梦中曾经的景象,一时间也理不清头绪。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发生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时候,过去的事情一旦过去, 你真还不知道它的真假,往往是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再重 复一次,我的确看到朱志强死了,不是幻觉,更不是臆想。 你知道,从松村监狱去镇上的土路并不平坦,几公里的路坑坑洼洼,如果下了 一点小雨,就会变得非常湿滑。我那时的车技其实已经非常不错,但我不知道为什 么摔了一跤,虽然没什么大碍,可在我跌下去的时候,有煤渣在左小腿上划了一个 口子,鲜血缓慢地从里面渗透出来。我当时顾不得去扶跌倒的自行车了,而是跑到 路边的地埂上,扯了一把野蒿叶子,搓揉碎之后,敷在了伤口上。我至今还清楚地 记得,野蒿绿色的叶汁和红色的血液交汇在一起后,颜色慢慢变深……你是医生, 知道野蒿的确是止血良药。 你应该记得,我是用自行车驮着你赶回松村监狱的。我一路拼命地蹬,并没有 耽搁太长时间,可是等我们赶到松村监狱,还是晚了一步。那一天的气候不错,松 村难得的天高云淡,监狱里安静得要命,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我与你 赶到监狱医务室以后,看见朱志强躺在屋子靠窗的那张条凳上。他的脸色灰白,是 死人的那种僵硬的白,平时他一激动脸上那条会发红的蜈蚣好像也跟着一起不行了。 我记得你当时伸过手去,扳开朱志强的眼皮,凑近看了看,然后摇着头告诉我们说 :“朱志强的瞳孔都放大了!”我是那次才知道,瞳孔一旦放大,就意味着生命的 体征消失了。这个在梦中追赶过我的强奸犯终于死掉了,我其实内心悄悄松了一口 气。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朱志强又不是你的亲人,他的死你为何那样难过,有十多 分钟,你坐在平时接诊的那把椅子里,没有说一句话。你还记得不,当初你接诊的 桌子上,一年四季都放着一只玻璃罐头瓶,里面插着的是兰草。 人死了不能复生。在狱犯朱志强的家人到来之前,尸体得找个地方存放,说不 准还要做尸检,查一查死因。松村监狱是个小监狱,不会设置单独的太平间,更何 况在朱志强之前,还没有狱犯在改造的时候死掉。老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一副 铝皮担架,我们三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朱志强的尸体搬在担架上。是你提出的建 议,说把朱志强的尸体放在那个被废弃的人防工事里,那里阴凉,气温低一些,尸 体不容易腐烂。 都说虎死如土,人死如虎。朱志强原本凶悍的脸在他死后变得无比狰狞,他的 眼睛半睁半闭,而且他的瞳仁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塑料膜。他嘴里焦黄的牙 有几颗像是变大了,从两片厚厚的发白的嘴唇中间就能看到。等我和老方把担架抬 起来的时候,你在朱志强的尸体上盖上了一块白布,遮盖了他那张平时爬着一条蜈 蚣的脸。 如果不是值班,没有狱警愿意住在松村监狱,冷清、压抑、沉闷,大门一关就 与世隔绝。监狱的四周,建有高高的围墙,而围墙上还拉上了通电的铁丝网。那天 上午,我和老方抬着朱志强的尸体离开了医务室,往防空洞那个方向走去,老方走 在前面,他的个头要比我稍矮一些。我记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这一切就发生在昨 天,当时我走在老方的后面,我还发现盖在朱志强尸体上的那块白布,原来是一件 白大褂,上面有一个平常用于插听诊器的口袋。我那个时候的视力很好,所以我还 能看到白大褂上面那个口袋的线头已经松了。 从医务室到人防工事有百多米的距离,路不够平坦,不知是什么时候,朱志强 的一只手臂从白大褂里面滑了出来,垂在担架的右侧,随着我与老方行走的节奏有 规律地晃动,看上去有点滑稽。望着朱志强那只还没来得及僵硬的手,我不知道为 什么会幻想眼前这只晃动着的手,当年是怎样强行剥光那个姑娘的衣服的。你还记 得不,当时你从我的身后赶了上来,把朱志强的手,塞回到担架上,用你的那件白 大褂盖住。 是你打开人防工事的那道生锈的铁门,一个黑洞露了出来,我把头凑在门洞那 里,闻见了一股潮湿的霉昧。我看见,有一些绿色的苔藓覆盖在入口处的墙壁上, 上面蠕动着一只小小的蜗牛,正伸直两条柔软的触须,在空气中试探。我还看见触 须的上端,各自有一个圆圆的小球,抬着朱志强的尸体进防空洞的时候,老方不干 了,他要我走在前面。走在前面就走在前面!我蹲下来,双手抓牢单架的抬杆,费 劲地钻进了人防工事。大约走了五六米,老方在我的身后叫道:“可以啦!”他把 单架的一头放在地上,我始料不及,身子失去重心,手里的单架滑落,向后一屁股 结结实实坐在了朱志强的脑袋上。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老方实际上是一个胆小鬼。 把朱志强放在防空洞里以后,从洞里出来,我得跨过朱志强的尸体。当时我是背对 着人防工事的门倒退着出来的,我主要是担心如果反过身去,躺在担架上的那个强 奸犯会爬起来,用石头砸在我的后脑上,把朱志强的尸体放进防空洞以后,我回到 宿舍带上换洗衣服,在监狱的热水房里好好洗了一次澡,然后就离开监狱,回家看 生病的父亲去了。在家休假的那几天,我还短暂想过躺在防空洞里的朱志强,我总 是担心会有老鼠爬到朱志强的尸身上,把他的耳朵或者鼻子给咬掉。 刘国军、赵大海、殷刚、查先富……下午六点,松村监狱总会响起点号的声音。 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站在台上的干警手里揣着一本花名册,目光如炬,从上而下 巡视着下面上百个罪犯。每叫一个名字,台下站着的犯人中,对应的人就会出列, 然后在干警尾音还没完全消失之前,又迅速复位。当然,偶尔也会有那种大大咧咧 的罪犯,动作故意放慢半拍,以为自己还是过去的老大,那就等着明天被派最苦最 累的活。 监狱就是一炉文火,再硬的牛皮下锅,一样给你炖得稀烂。 你也许会好奇我当初点名的顺序都记得如此清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那天下 午发生的事情,我后来在日记里作了详细记录。白纸黑字,我吃过记忆遭到篡改之 后的苦头。 我也承认我在松村监狱的时候收拾过朱志强,看到他犯罪的卷宗时我就决定要 修理他了。监狱外面,有一个占地百余亩的水塘,水不深,却密布杂草,我在休息 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水塘边钓鱼。有的时候,鱼钩会钩在杂草上,上下左右都脱 不出来,我就会把朱志强叫来,让他脱得赤条条地下水去,帮我把鱼钩解脱出来。 长途汽车驾驶是个体力活,从朱志强那黝黑和结实的身体就可以看得出来。有的时 候,看着朱志强弯腰在水中摸索鱼钩,我还会走神,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眼前这个罪 犯当年强暴那位姑娘的情景,我总是会在一个人的臆想中体会那种隐秘的快乐。 事实上,我发现朱志强下水去摸鱼钩好像很快乐,他会愉快地哼起一首曲子, 或许是他想以这种方式讨好一个狱警,表明他非常乐意为我效劳:每一次,我听见 朱志强哼的都是一个调,歌词含混不清,但我知道是淫邪的歌词。 “朱志强,唱清楚一点!” “怕把管教教坏了!” “管教是你教得坏的吗?”我表情严肃地说。 朱志强说:“这是云南山区姑娘的搭车调,交通不便,姑娘在村口,发现有一 辆汽车抛锚,司机修得满头大汗,刚把车修好,姑娘的歌声传了过来。” “老司机,带带我,小妹十八哕,老司机带带我,小妹十八啰!” 老司机心情不好,就回唱:“管你十八不十八,我的轮胎打滑啦!” 小妹继续唱:“老司机,带带我,小妹十八哕!老司机,带带我,小妹十八哕! 我的小奶给你摸,你的汽车给我坐。老司机,你说说,哪个划得着?” 老司机于是东望望,西瞅瞅,小声对姑娘说:“你不说,我不说,两个都划得 着。上车!” 朱志强的这首歌每次都能把我唱得心花怒放,他往往会在唱完歌之后,抱屈地 说:“管教,你说我冤不冤嘛!” 不过要是到了秋天,下水去摸鱼钩就不再是件愉快的事情了。秋水凉入骨,朱 志强脱光衣服下水之前,他下体的作案工具还挺自负,把鱼钩摸上来,也就十多分 钟时间,他的下半身变得像个女人,凶器萎缩成一颗蚕豆,就像是被阉割过一样。 死前的那一天,他帮我摸上鱼钩后,无法再继续歌唱,他浑身抖动个不停,两排牙 齿不断叩击,像是身体里装着一架失控的小马达。我当时还想是不是水塘里藏着伤 寒病毒?望着他的身体消失在监狱里,我内心对他的憎恶第一次变得轻了。 不过,让我后来意外的不是朱志强还活着,而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曾经死过。 看望完父亲我回村松监狱的时候,狱犯们正在监狱外面挖水渠。秋收之后,土地需 要平整,作为一家有着几千亩农地的劳改农场,每一天都会有很多事情。回到监狱 的当天下午,我就又干活了,被领导安排了顶岗。松村监狱离板桥镇有几公里,但 离城却有三十多公里,不时会有干警请假到城里,轮休的干警就会临日寸顶上。所 以,那天下午,在外干活的狱犯收工以后,又像往常那样站在台上点名:刘国军、 赵大海、殷刚、查先富……朱志强,当我按顺序叫出朱志强的名字时,立即就想到 这个犯人早在一周前就死掉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罪犯队列中会有一个人响亮 地回答了一声:“在!” 听到有人回答,我相当愤怒。我已经是有五年工龄的老狱警了,不知道是谁有 这么大的胆子敢挑衅我。早几年,松村监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罪犯潜逃后,他 的同伙在每天下午例行的点名时,代替他回答,以至于罪犯逃亡几天后才被发现。 听到有人代替朱志强回答,我不得不暂停点名,用严厉的目光巡视着下面的狱犯。 百多个狱犯,清一色的光头,穿着相同颜色的劳动布工装,秋日的夕阳照在他们身 上,有一些晃眼。我当时就想把那个顶替朱志强的狱犯从人群中找出来,给他点颜 色看看。那个不知深浅的家伙也许不知道,只需要我的一个眼神,台下那些荷尔蒙 分泌过旺的狱犯中,就会有几个如狼似虎地跳出来,给他一顿胖揍。 朱志强!我再次威严地叫了一声,目光坚定地盯住了狱犯中那位出列的人,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出列回答的人,正是朱志强自己。巨大的错愕,让我的身 体有一些僵硬,手中用于点名用的花名册也掉到了地上。你不知道,在我弯腰下去 捡花名册的时候,我一直在纳闷,朱志强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