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一天下午,草率地点完名之后,我把朱志强留了下来。 飞机经过短暂的犹疑之后,突然加速,带着呼啸狂奔到跑道端头。舷窗外面, 跑道边长着低矮杂草的空地、用于测量风向的黄颜色旗子以及几辆引导车一晃而逝。 突然,机头扬起,窗外的大地瞬间变得倾斜,借助飞机的升高,我看到了滇池盆地 周边广阔的大地。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我就离开松村监狱了,你看,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 时间有时具体得像一个逐渐推远的镜头,从中望出去,往昔在松村监狱经历的一切, 如同机身下那些变得模糊的城镇和村庄,你看见了它们的全貌,却也因此付出了看 得清晰的代价。 如果老方还活着,我也许不会来找你,毕竟从云南到吉林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老方走掉十年了,他患的是肺癌,发现的时候癌细胞就已经全身转移。临走的那半 个月,每天都要打两针吗啡,说是彻骨的疼痛。我是事后听他的遗孀讲的。我在老 方的遗孀那儿打听过当年你在松村监狱的事情,但他的遗孀一无所知。你知道,在 松村监狱的时候,老方也还没有结婚,至少我在松村的时候他还没有老婆。听说我 离开那所监狱不久,老方也离开了,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是在老方病逝半年之后才得到消息的。要是早知道他患了癌症,我就去医院 看望他了,来日无多,我相信他会把当年的那件事情向我解释清楚。一个肺癌晚期 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守呢? 还是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吧,把狱犯遗散以后,我把朱志强留了下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东张西望,好像是有所顾虑。 我上前一步靠近他,我们的脸与脸只隔着几十厘米,我都能看清楚他嘴角上的 几颗粉刺,有两颗已经开始化脓,粉刺尖有让人恶心的白点。我当然还看到了他左 脸下爬着的那只蜈蚣,它又活过来了,身体泛红,仿佛还在扭动着身子。 “上个星期,”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朱志强,我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像两枚图钉 那样,按进了他的脑门,“你是不是假死过?” “假死?”朱志强一脸无辜地望着我,“没有啊!” “那我与方管教抬到防空洞里的那具尸体是谁的?”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朱志强把头转向防空洞那个方向说,“也没听说 有谁死啊!” “那你上个星期病没病过?” “也没病过!” “那是谁把你背到医务室的?” “我没生病,去医务室干吗?”朱志强皱着眉头望着我,像看一个怪物似的。 那个下午,把朱志强打发走掉以后,我有些恍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很快,狱犯们都集中到食堂吃饭去了,监狱里空旷下来。我独自又来到了防空洞那 儿,铁门像往常一样锁着,从上面几个锈蚀了的孔洞中望进去,防空洞里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清楚。你也许不知道,我原本想当的是侦破案件的刑警,而不是来看守 犯人的狱警。我在防空洞的铁门那里蹲了下来,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即使是过了 一个星期,我依然能在那水泥地上,看到有杂乱的足迹。还有铁门被人打开之后, 门轴下面有转动时掉下来的铁锈。 现场的勘察坚定了我的判断,一个星期前,我一定与老方抬着朱志强的尸体来 过这儿,哪怕他现在活蹦乱跳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当时还没有想到老方也会否 定朱志强死亡这件事,当然,更没有想到你也会否定。离开防空洞的时候,我已经 怒不可遏,像一只愤怒的气球,我认为是朱志强在戏弄我,他一定是不满我一次又 一次让他下水去摸鱼钩。我那时至少想了五六种修理他的办法,我要让这个强奸犯 在松村监狱生不如死。 从防空洞那里回来,我就在监狱里四处寻找老方,直到很晚了,他才回来,说 是去了城里约会。是的,那段时间老方情欲勃发,到处托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有时 一个星期会相两次亲,简直是迫不及待。 “老方,上个星期朱志强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志强?那个强奸犯?”老方一脸的困惑,“他怎么啦?” “他不是发急病死了嘛,”我说,“你还让我去镇上把席医生叫回来!” “有这事?”方向东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 我伸手抓住了老方的衣服,一动不动望着他的眼睛,只要他一躲闪,我就会当 胸给他一拳。 “你说朱志强生病了,我们两人去的监室,还是我把他背到医务室去的,你也 忘了?” “没有印象!”方向东说。 “席医生回来以后,翻了翻朱志强的眼皮,说他瞳孔已经放大,后来是我们两 人用单架把他抬了,放在防空洞里,你也没有印象了?” “怎么可能?”老方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晃动我说,“你怎么啦? 是不是病了?” 老方根本不承认与我一起处理朱志强的尸体,相反,他觉得我是发高烧说胡话, 还把手摸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你也没发高烧啊!” 从老方的宿舍出来,我坐在监狱花台上,天已经黑了下来,有晚风吹拂,我悄 悄地用手扭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清晰的疼。我还借着微弱的星光,拉起裤脚, 还能看到左腿上结疤的伤口。那个时候我就想,席医生,只有你能够证明一个星期 前发生的那件事了。 说实在的,我很失望。席医生,我没有想到你也与他们一样,否定朱志强死而 复生的事。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你否定我在镇上悦来旅店找到你。其实,我们都 知道你与悦来旅店的老板娘秦娥关系暧昧。你身怀绝技,有着祖传的接骨术,也许 是你在替秦娥接她被马车撞断的右腿时,你们产生了感情。每个星期,你都会在周 末去板桥镇替她换药,这个习惯你在她伤好之后坚持了下来。后来,每当有狱犯被 拉到外面干活,要晚上才会回来,你也会抽空去板桥镇。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从 板桥镇上用自行车驮着你回来时,我曾告诉过你腿上被煤渣划了一个口子的事。上 坡的时候我们还停下车来,你蹲在地上替我仔细查看过伤口。那一年你五十多一点 吧,头发已经花白,我俯看着你的头顶,仿佛看见那儿隐隐约约藏着一个冬天。 此后回到松村监狱所经历的一切,我是那样的印象清晰,清晰得就像是在显影 液里越来越明朗的照片,而你却对从镇上赶来救治朱志强,以及后来我们三个人把 他的尸体送到防空洞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外星人在我回家 探望父亲的时候,悄悄来到松村监狱,他不但让朱志强重生,而且把你们三个人记 忆中的某个部分删除了。就像很多年以后电脑普及,把一张图片或者一段文字删掉 一样,这对你们的生活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而我却因此陷入了对自己深深的怀疑中。 你也许不知道,当年我之所以要辞去警职,离开松村监狱,就在于我无法说服 自己相信朱志强死而复生的事情只是我个人的幻觉。除了你与方向东之外,我还询 问过其他的狱警,以及与朱志强熟悉的那些狱犯,但他们都不知道朱志强死了之后 尸体被送到防空洞的事情。不过有人能够证明出事的那天,朱志强的确没有跟着其 他狱犯到城里掏下水道,他留在了松村监狱。但他们对朱志强留下来之后发生了什 么却一无所知。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努力寻找能证明朱志强死过的证据,可没有人愿 意帮我证明,这让我非常痛苦与孤独,感觉受到了孤立与抛弃。我明明知道事情的 真相,却无法言说,唯一的办法只能离开,否则我怀疑自己很快就会疯掉,尽管当 初你们都认为正是这个原因,我才离开松村监狱的。 离开松村监狱以后,有那么一二十年,我几乎忘记朱志强的事了。你知道,一 个人没有了公职,但还得生存,我在走出松村监狱的那一瞬间就清楚这一点,所以 这三十年来,我贩卖过茶叶,帮朋友经营过液化石油站,应聘到餐馆做厨师,到缅 甸盗运过木材。刚刚离职的那些年,我在昆明城居无定所,有一段时间,差不多每 隔一年我就得搬一次家。感谢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得我热爱房屋就像那些饥饿 的人渴望食物一样,我此后的营生就是不停地买房,倒房,并从中挣到了足以保障 我余生的钱。等我不再为生计奔波以后,当年朱志强死而复生的那件事,又被我再 次想起,它像根插进我大脑的刺一样,不时地提醒我注意它的存在。但我还是想不 明白三十年前的那件事情,尽管我比你小二十多岁,可我知道我终究有一天,也会 像老方一样死去,我不想死不瞑曰。这也是我在方向东死了以后,四处找你的原因。 老方死后,我曾经去松村监狱找过朱志强,并在那里查到过他服刑的记录。但 没有人知道他出狱后的去向,他就像一滴水那样消失在大海之中,甚至没有留下一 丝传闻。仅只是隔了二十多年,当我重返松村监狱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了,我当然也不认识他们。那个上午,我望着监狱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怀疑 自己当年,是不是真在这个监狱,做了五年的狱警? 而这个世界,除了我以外,也许不会有人关心三十年前,朱志强死而复生的事 情。 飞机在辽阔的云层上飞行,机身下面,是铺陈到远天的洁白雪原。冻土之下的 世界,看不见一丝生命的痕迹。可是当我长久地把脸贴在舷窗上向下凝望,我发现 下面的云层其实有着深浅浓淡的阴影。视觉上,它们并不平坦,而是有着微妙的起 伏,仿佛那雪原的下面,有被覆盖的丘陵、田畴与高山,也有被冻住的大树、杳无 人迹的村庄和曾经喧哗的小河……长途的飞行里,我不止一次悄悄拉起我的右裤, 轻轻抚摸三十年来一直覆盖在我左小腿肚上的那道疤痕,就像抚摸我最为珍惜的宝 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