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尽管帮不了什么,我还是决定跟吕作平返回一次,我总不能让吕作平去做冲动 的事。 吕作平的家早已从歇马山庄搬到县城,这得感谢老姨夫。在我老家那个地方, 老姨夫是最早搞个体企业的。当年我和梅花在小镇工作的塑料经编厂,就是他的。 后来他把工厂做大,做到县城,不只搬了吕作平的家,还搬了大姨的家、三姨四姨 的家、大姨三姨四姨所有结婚在乡下的儿女们的家。我的老姨夫拉网一样,把姥姥 那一支翁氏家族的枝枝杈杈从乡下拉出来。在九十年代,简直就是一场农村包围城 市的战争,虽没有硝烟,影响却是巨大的。一辆辆卡车满载家居物资离开歇马山庄 时,乡下人以为城市的地盘是可以随便强占的,无不为自己的无能黯然神伤。老姨 夫的做法,不是一起行动,而是各个击破,一家一家地搬,使那样的搬迁时间持续 长达四年之久。在这场战争中,最后受牵连的,是我的父母。父亲对老姨夫持有成 见,他不相信一个掌鞋匠最终能成为大家不种五谷杂粮就能生存的依靠。父亲曾独 自进城做过考察,考察的结果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他发现,轰轰烈烈进城的 亲人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进城,他们只是被搁置在离县城五六里地的山坡上。空空 荡荡一块坡地,一个砖砌的四合院,四周零星几间砖瓦房,仿佛是打在山上的一个 补丁,十分的孤零。父亲回来后大为光火,在院子里大叫,鲁铁蛋是个什么东西, 他以为咱翁家是城里的补丁,他掌鞋掌出病了是不是?!你看吧,没几天他就得把 这补丁扯下来,等他想把补丁扯下来,想抓都抓不成布丝绺。可是四年过去,当发 现进城的人们并没因为缺吃少穿而返回乡下,反而在清明节回来上坟时坐上了轿车, 父亲最终也不得不追赶补丁而去。 我要返回的吕作平的家,是老姨夫亲手帮忙缔造的。我父母的家,姨姨们的家, 表兄表弟们的家,都是老姨夫亲手缔造的。它们在县城西北部的燕荡山上,它们围 绕着一个叫做黄海塑料制品厂的厂区,众星捧月似的。它们不再是平房,而是五层 楼的楼房,它们其实已经变成黄海塑料制品厂的家属楼了。虽孤单,却显赫,它们 加到一起,被县里的人们叫做家族企业。 家族,在我的老家,在歇马山庄,一直是个充满温暖感的名词。它看不见摸不 着,却隐在人与人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邻里打架的时候,过 年拜年的时候,春种秋忙的时候,它便以块儿状的面貌出现,一堆一簇,蘑菇一样。 企业,在我的老家,在歇马山庄,却是一个新名词,就像刚开放时人们听说办公司 一样,它不温暖,却让人最早跟富裕、跟钱联系在一起。如果有人在屯街上喊,某 某某是干企业的,人们眼前的田地立即就大把大把地往外长钱。我是说,将家族和 钱弄到一起,能长出什么,山庄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害怕吕作平冲动,在楼下停下时,我劝他和我一道去我家。吕作平摇头, 坚决不肯。我理解他,当年他一夜之间甩了我,遭到过父亲劈头盖脸的臭骂,父亲 拿一把刨地的镐头在村子里乱转,要不是有人拉,父亲都要打死他。做了梅花女婿, 他也从没敢登我家的门。现在,他弄成这样,怎么经得起父亲再骂?可是,我不能 单独陪他回家,因为他告诉我,梅花已被他打跑两天了。在车上坐一会儿,我还是 逼他下了车。 虽然七八年过去了,见到吕作平,父亲的喘息还是顿时粗重,父亲没有骂他, 却立即躲到西屋,再也没有出来,仿佛不是梅花使家族蒙羞,而是吕作平。很明显, 家里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默默往餐桌上端饭,不说一句话。在大连,听吕作 平说起梅花和老姨夫的事,虽很惊讶,但不回到家里,不回到现实的人物关系里, 还是不能感到事情的严重。现实的人物关系是,吕作平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婿,而母 亲的外甥女儿跟母亲的妹夫有了不正当关系;现实的人物关系是,母亲的妹夫是厂 长,是翁氏家族在县里惟一的靠山,父亲在厂里做环卫工,挣他的工钱,亲人们都 挣他的工钱。要是把事情摘大,逼走老姨夫,家丑外扬不说,等于断了家族所有人 的生路。 当天晚上,把吕作平交给母亲,我一个人来到三姨家。三姨家与我家隔着一个 楼,三姨家在厂区上边,我家在厂区下边,标志着进城时间的不同。三姨家一屋子 人,三姨,三姨夫,表姐黑桃,表弟怀江、怀海,像是在开会。三姨夫生性胆小, 见到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压抑的声音让人揪心。胆量决定了一个人对事物理解的 深度,当年梅花抢走吕作平,三姨夫也是挂着泪花找到父亲的。相比之下,三姨和 其他人倒是平静许多。三姨患糖尿病十几年,加号指数从在歇马山庄时的四位升到 如今的十几位,已波及到心脏,多年来治病的所有费用,都是老姨夫管。二表姐黑 桃性格温顺,在老姨家里当保姆,打发一日三餐和卫生,虽是后来者,可是因为近 水楼台,日子也迅速地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这样复杂的 背景,反而就抵消了复杂,使她们显得很平静。三姨握着我的手,一再说,梅花会 不会出事,俺就怕梅花出事。听三姨这么说,从不发火的三姨夫吼起来,出事才好, 就叫她出事——“ 安慰一会儿三姨,我把黑桃拽到卧室,我问,老姨知不知道?黑桃摇头。黑桃 说,家里人都压着作平,坚决不让他告诉老姨。其实,我并不是为梅花来的,而是 为了老姨,老姨野泼又没文化,要是让她知道,不是把梅花撕了,就是把老姨夫撕 了,弄不好,她会把自己撕了。 老姨不知道,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只要老姨不知道,即使梅花有什么意外,也 不会影响到大的格局,我是说,企业还会照常运转,相反,就难说了。当然,这样, 有一个人将付出巨大的牺牲,那便是、吕作平。让一个男人默默吞下这颗苦果,怎 么说都太残酷了,他在老姨夫手下开货车,每一张票据都得经过老姨夫签字,低头 不见抬头见;他的房子又在厂区对面,站在四楼,厂容厂貌一望可见,这等于把自 己放在火炉上烤,反面正面都是火。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天晚上,从三姨家回来,家里聚了很多人——大姨家 的表哥表弟,四姨家的表弟表妹,还有黑桃女婿,还有另外两个表姐夫。目作平把 自己弄成大家关注的焦点,感受一定很不好。据我知道,在厂子里,他并不是一个 重要的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些表兄表弟中,有给老姨夫开小车的,有当车间主任 的,有当调度和采购员的,惟他开大解放,每月有半月混在客货混装船上,往济南 烟台送货。就是几天前他从烟台回来的晚上,发现了老姨夫和梅花的事。为了摁住 吕作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我一句,大意是,你等着,我们哥们儿非找老 姨夫算账不可,我们不打他个屁滚尿流才怪。一听,就知道是些哄人的大话,要是 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他们上哪儿挣钱去!要是可以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何 不让吕作平去打!可是很明显,这话吕作平爱听,到后来,他竟在众人的劝说之下, 喝了一碗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