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了表示我的态度,我没有上楼去找黑桃二姐,而是从两楼之间的过道出来, 离开厂区,向燕荡山下走去。站在山下,向山上远远望去,东方塑料制品厂确像一 块补丁,是那种针脚密实的补丁,虽颜色肤浅,却壳丽豪华。老姨夫不断地粉刷墙 面,由绿色到黄色,最近一次刷成肉粉,这块补丁就有了欧化的味道。它铺张在一 片开阔的山坡上,与山后的树林植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眼下,在中国,个体企 业如雨后春笋,到处冒芽,但我相信,没有哪一个是像老姨夫那样,靠掌鞋起家。 老姨夫的故事在报纸上报道过,他常年坐在小镇塑料厂的大墙外掌鞋,常给塑料厂 的销售员掌鞋,掌着聊着,懂得一点销售的门路,就弃下钉鞋的锤子,去塑料厂应 聘销售员。老姨夫不愧为掌鞋的,知道见缝插针,销着售着,干了不到半年,通了 路子,就买了一台机器,自产自销,一点点就发展起来。老姨夫吃了多少苦,报上 从没说过,但老姨夫的见缝插针、勇于开拓,却被炒作得沸沸扬扬,传成佳话。可 是有一个谜我一直是不解的,老姨夫发迹后,为什么不把厂子插进县城里,而是插 到郊区山上? 事情真的像梅花说的那样,她是一颗炸弹,没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吕作平 没有,知道底细的表姐表弟都没有。我回家时,看见吕作平一直站在北阳台上,而 他的对面,就是老姨的办公室、梅花的办公室、老姨夫的办公室。不但如此,老姨 夫正领一帮人在院内转着,比比划划的,没事一样。跟你说吧,那一瞬间,我的悲 哀已无以言表,为吕作平,为翁氏家族所有人。 好奇是人的本性,好奇往往叫人丧失原则。不知怎么搞的,午后,我竟拨了黑 桃二姐的手机。我们家族里,人人手里都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十八岁以上的年轻人, 都有一长串的手机号码。我在电话里说,二姐,我想去看你,你在老姨家,还是在 自己家? 黑桃吱唔一会儿,好像没辨出我是谁,后来她说,哦,在自己家。 就像大家管梅花叫梅花三,黑桃表姐也常被大家叫黑桃二。黑桃之所以叫黑桃, 是她的皮肤太黑,葡萄一样的颜色,紫中带黑。一般情况下,皮肤黑的人牙齿好看, 因为黑可以衬托牙齿的白。可是黑桃不同,她的牙齿也是黑的,好像皮肤化成了黑 色的汁染了牙齿。在歇马山庄,黑桃的没脾气是出了名的。婚后,男人不愿出民工, 动辄找人来家赌博,她从没骂过一句,不但不骂,还要汤呀水呀的侍候着。她是家 族乡村包围城市战争中最后一个进城的,比我的父亲还晚。当然,她进城晚的原因 跟她的性格无关,而跟梅花有关。黑桃家墙外有一排杏树,是她结婚那年梅花帮她 栽的。进城后,每隔一两个月的周末,梅花都要回歇马山庄小住。梅花不喜欢城市, 这在家族里无人不知,工厂从小镇搬县城那年夏天,从不掉泪的梅花居然哭了。后 来老姨动员黑桃进城,梅花坚决不让,她阻拦黑桃的一个重要理由是那一排杏树。 她说杏树刚刚结果,不能就这样扔了不管。也确实那杏树上的杏子太可爱了,个大 皮薄果肉细腻,即使一口气吃上一斤,也不会胀胃。受到梅花阻止,对进城一直蠢 蠢欲动的黑桃,在乡下忍了三年,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砍了杏树,搬了出 来。当梅花知道此事,杏树的脑袋已经落地。所谓慢人有慢福,黑桃一进城,就被 老姨要到身边。月薪六百是明的,隐性收入没人算得出,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渐提 高,母亲说,兄弟姐妹谁见了,都点头哈腰。 黑桃家在我家下面,是五楼。摁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黑桃才开门。因为在三姨 家见过面,我们谁也没有客套。我和黑桃一直不亲,原因在我,我就是看不惯她凡 事慢悠悠的样子。就好比现在,好容易开了门,又去为我泡茶,折腾了至少有十分 钟。等她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的初衷早已模糊得不知去向。 初衷模糊,黑桃的样子在我眼前却十分清晰。我发现,她明显白了,是那种苍 白,白里透灰,因为她原来质地是黑。黑桃穿着也明显讲究了,是中式真丝套装, 腰条显得细多了,不像原来一夏天就一个老头衫,肉鼓鼓的样子。最明显的,还是 头发,栗皮色中夹着棕红,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了气质。可是怪了,我看黑桃,她 却不看我,有意躲闪我的目光,好像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她家。然而正是躲闪,使 原来模糊的初衷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二姐,梅花怎么就能迈出这一步? 黑桃先是一愣,看看我,又迅速移开,没说话,只是吁出一口气。 我说,二姐,梅花说你知道,是不是老姨夫主动? 黑桃站起来,走向阳台,还是没有说话,好像默认了我的推断。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在得知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之后,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老 姨夫是主动的一方,我一直以为梅花为了钱,往死里缠才导致了眼下的后果。现在, 搞企业的,有了几个臭钱,是没几个好东西,可是再不好,也不能搞自个儿外甥女。 我似乎突然明白梅花为什么让我问黑桃,她是想让黑桃替她控诉老姨夫。我听到我 的喘息粗重起来,我听到我随粗重的喘息骂出一句粗话:这个畜生!我非找他算账! 让我意外的是,听我这么说,黑桃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转身,朝卧室跑去。 我跟过去,没有打扰黑桃,眼看着她的眼泪水在腮上暴滚。我不打扰,不是有意, 而是气愤已经将我鼓胀得说不出话。我想,一定是黑桃亲历了那个可耻的场面,没 准,就在老姨家里。待黑桃平息下来,我也终于能够说话。我说,二姐,我们就是 穷得要饭,也不能叫这个畜生这么欺负我们,我们告他去。 这回,黑桃爬起来,傻了一样瞪着我,眼球快鼓出来的样子,好像我才是那个 畜生。不,不能,坚决不能。 我说,为什么不能? 黑桃的圆眼一点点变长,一丝柔软的光束探进去,迅即,又爬出来,拖出两行 混浊的泪水。黑桃说,怪我们,怪我们自己。 是不是梅花太贪,为了钱。 不是。 那是什么?总不会是梅花真的爱上老姨夫! 我直直地看着黑桃,我看到她的脸一点点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