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午四点,我接到老姨夫电话。老姨夫说,春天,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今晚我 请你吃饭。老姨夫电话里的声音响脆、洪亮,听不出半点异样。相比之下,我的声 音倒有些异样,哦噢了半天,好像是我做了见不得老姨夫的事。 这些年来,没少吃老姨夫的饭,当然不是在家,而是在大连。老姨夫看重家族 里任何一个在外的人,不光是家族,也包括歇马山庄的,凡是在外,他都重视。每 次来大连,只要有时间,他就打电话把大家叫到一起。有我,三姨家的二胖,歇马 山庄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的老刘家胜川。他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想吃什么,随 便点。老姨夫请家里人没有目的,请刘胜川,也没有目的,他只为宠我们。在那样 的时候,老姨夫极有风度,一个长者的风度,一个有钱人的风度,一个家乡走出来 的优秀企业家的风度——报纸上这么说,说他是优秀企业家。老姨夫个子不高,看 上去却很精神。老梳着平头,不是那种一般的平头,而是烫过那种,一头的卷儿, 仿佛钢丝一样,让人想起美国黑人的头发。老姨夫的胡子长得稀疏,却在嘴角处微 微上扬,要与头发试比高低的样子,给人永远的春风得意之感。酒桌上,老姨夫一 贯话少,不善表白,但给你的信息是健康的,战无不胜的。我最欣赏老姨夫这一点, 天大的事,自己扛。还有他那看不出任何功利目的的行为方式。他发达起来,靠的 是头脑灵活见缝插针,可是在生活中,你很少见他急功近利。我就亲眼看到巨大的 缝子裂在他眼前,他就是不插的事实。刘胜川告诉他,南韩正有一个地热项目在中 国找加工厂,老姨夫听了,无动于衷,把我都急出一身汗。过后,他跟我说,万事 顺其自然,刘胜川一个秘书,我不能打了他饭碗。后来我知道,看不出功利目的, 正是他的目的,他需要在无目的的交往中了解信息。因为事过不久,就听说老姨夫 与南韩签订了地热产品加工合同。通过什么路子,我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老姨 夫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隐匿的网络,像无线电网络一样,它不但通着世界,还 通着世道人心。 与那样的饭局一样,老姨夫看上去散漫,随意。老姨大约了老姨,还约了黑桃 女婿,那个好喝好赌的二姐夫。老姨夫把我们拉到黄海酒店的一个包间,让我们自 己点菜。老姨当然首当其冲,老母鸡的劲头十足,几分钟,就点了十几个莱,这个 春天爱吃那个春天爱吃,让你觉得满桌子都是春天。老姨把饭桌搅得春意盎然时, 老姨夫微微笑着,冲我频频举杯,上扬的胡须和眉毛一起蹙动着,呼应着他诡秘的 眼神。老姨夫无目的中的目的,这时也就显露出来了。他希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 事情危急的程度。他知道此事的主动权在吕作平那里,而我又是深入虎穴的人。我 的表情向他透露了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有老姨和二姐夫在场,我想我准确不 到哪儿去,没准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说,我其实看到老姨夫时的感觉很不好,仿 佛有一块脏东西挂在了他略略上扬的胡须上,让人不舒服。然而虚伪有时是一种本 能,当老姨点的菜端上来,我居然一惊一乍的,分外高兴的样子。吃饭时,我倒从 老姨夫对老姨顺声顺气的呵护中得到了信息,那便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 打破家族正常秩序,他在努力修复与老姨的关系,从而增强抵御病毒的能力。 为了配合老姨夫,我不停地跟老姨说话。老姨做了整容术,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从眼眉切开,脸皮上拉,使我的话得以在老姨的脸上顺利进行,铲车似的,步步为 营。老姨夫也不时参与进来,挖苦道,你老姨现在十八岁,我都不敢看。就像老姨 夫嘴上搀和,心底却想着另一件事一样,我表面和老姨谈她的脸,内心却进入了另 外一个维度。在那个维度里,镶嵌着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不是梅花,不是黑桃,也 不是大姨夫,而是一个叫着李丽的女人。这是我一直替老姨夫保守着的秘密。老姨 夫在大连请我吃饭的某一次,我曾见过这个体态丰盈、脸型圆润的女子。她三十岁 左右,是某商场食品代理商,从吉林山沟里出来闯天下的。她不算漂亮,可眉心, 鼻尖,下颏,以至脖子,统统散发着一股丰硕的、饱满的气息,像吸足了水分的叶 子,娇嫩欲滴。我一直相信,她和老姨夫,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因为她在见到我 时,目光里闪着毫无道理的亲切。 当那张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时,老姨的脸愚蠢地重叠进来。我的老姨真是愚 蠢透顶也幸福透顶,一面向我诬告老姨夫在外面玩小姐,一面向我展示她的苗条、 年轻,似乎她并不亚于小姐。老姨的身材,和一般的富婆确实不同,没有丰足的肉。 老姨很瘦,脸、胸、腹,哪哪都是瘪的,可这一点儿也不意味她苗条,反而让人看 了想哭,像一具骨架。老姨的脸,经过整理,是没了皱纹,眼角、嘴角、鼻窝,哪 哪都绷得很紧,可这一点儿都不意味她年轻,反倒让人感到面目可憎,像戴了面具。 刚进城时,老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她从不修饰打扮,不烫头不化妆,不戴乳 罩,印象最深的是她胸前那对奶子,终日布袋一样坠着,咣里咣当。那时老姨一心 沉浸在家族搬迁的事业中,似乎那是她惟一的使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频频出 入歇马山庄。据母亲讲,她坐车进村,并不在车上引路,而是老早就下车,站在车 头,手向后指着,脚向后退着,屁股朝后撅着,抖抖擞擞,样子不好看,可是好威 风。我能想像老姨那样子,一定就和企鹅差不多。我一直以为,拯救家族的光辉形 象,会使老姨一辈子都不会在意自己外在的形象。谁知几年之后,回燕荡山拜年, 再见老姨,她判若两人,头发变成大波浪盘到头顶,乳罩虚假地撑在衣服里,露着 半个鸡胸。嘴唇和脸腮都涂了红色,就像旧时烟花巷里的妓女。老姨的变化让人哭 笑不得,但心底里还得承认她的进步,至少,她认识到仪表对人的重要,看到了自 己的危机。为此,在大连老姨夫为她买的新家里,我曾开过玩笑,我说老姨,您是 不是有了外遇?她哧一声笑了,骂骂咧咧道,操,还外遇,俺早就不稀罕男人,和 你老姨夫都十几年不在一个被窝睡了。不和老姨夫一个被窝,不意味着没有外遇, 情况可能恰恰相反。但我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是说她早就不稀罕那种事了。在这一 类问题上,梅花一向敏感,她说,这世上有一种女人,从来就没打开过身体——打 开,你懂吗?我,我当然懂。梅花说,老姨就是这样的女人,一辈子不了解男人, 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老姨被我们定位为这样的女人,再回家看她描眉画眼,穿金 戴玉,心底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不知道她如此打扮,有什么意义。当然有意义, 是老姨觉得在老姨夫面前有意义。那天晚上,老姨夫拿我当灯泡,让老姨抖尽了威 风。老姨夫说,你老姨还会走模特步呢。老姨听了,腾一声站起,摇头晃脑走了两 下,到后来,她竟找服务员调好麦克,放声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这哪里 是唱,是驴叫,叫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