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花的故事,是从吕作平打开缺口的。她说,她从来就没爱过吕作平。吕作平 也没爱过她。她说这句话时,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生怕我不信她。她说, 十九岁那年下学去经编厂时,就爱上老姨夫,吕作平不过是随手牵来的替罪羊。她 说,那时,她脱了学生装露出胸脯和后背,在暖洋洋的太阳下面上班下班,觉得身 上有股热腾腾的气流,觉得心底有股热辣辣的渴望。我也有过那种感觉,那是青春 期的躁动。梅花说,其实不念高中,下学工作,与身体里的这种冲动有关,那时她 烦死了黄毛滴滴的学生。就在刚工作那年夏天,她的渴望得到满足。老姨夫每天下 班,把她装到摩托车前边,载她回家。那情景我见过,梅花美极了,“嗖”的一声 从学生队伍里穿过,怀里的衣裳灌满了风。梅花说,有时,我在老姨夫前边,有时, 我又在老姨夫后边。但最美的,还是在老姨夫后边,两手搂着他的腰,胸贴在他的 背上,风里飘荡着老姨夫的汗味,身体里那种感觉,简直太好了。就这么的,老姨 夫走进了我的梦,老姨夫变成杏树,被我栽到黑桃二姐家墙外。那个夏天,我栽杏, 不是喜欢杏,而是快乐所致,是快乐得不知干什么好。我栽到黑桃二姐家,不是只 有她家有地,而是为了躲开家里人的耳目,我不愿意家里人看见我的快乐。谁知那 些杏树后来会让我离不开歇马山庄。 后来,你下学,和你做伴,老姨夫不载我,我心里那个别扭呀。二十岁那年, 你和吕作乎恋爱,你告诉我你将来要嫁给他,对我触动很大,我在想,我该嫁给谁 呢?想来想去,我吓了一跳,我怎么想,眼前都是老姨夫。那时我朦胧懂得,我对 老姨夫,有了可怕的恋情。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远离老姨夫。你和吕作平热恋的时 候,其实是我最受熬煎的时候,我羡慕你们。你们约会让我努力压下去的东西又蠢 蠢欲动,我压抑,我从没有过的压抑。你曾问我那个夺你所爱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 么,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把吕作平当成了老姨夫。他单独送我,给了我幻觉。跟你 说,身体是可怕的东西,当我把身体给了他,我觉得我要嫁的,就是这个人了。 吕作乎倒真是救了我,他让我在一段时间里忘了老姨夫。他让我远离了一场灾 难。可是,当我们结婚,当我让老姨夫把他从茧站弄回来,弄:到经编厂,一点点 的,老姨夫又变成老姨夫,吕作平又变成吕作平了。老姨夫和吕作平,性格有点像, 都话少,可老姨夫话少是有话不说,吕作平是压根没话。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老 姨夫心里总在想事。老姨夫不断地把外面的东西带回来,给身边人带来希望。不像 吕作平,天天一个样,闷胡芦似的。老姨夫是厂长,走南闯北,见识广,让你觉得 有靠头,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我老拿吕作平和老姨夫比。有段日子,我回家 就挑剔吕作平,他动辄一个人喝闷酒,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后悔娶了我。厂子 搬迁县城,我是打心眼不乐意的,我哭过好几场。在镇上,下班回歇马山庄,心情 不顺,还可以到屯街走走,还可以依在黑桃二姐家墙根儿看杏树。可是来到之后才 知道,这里的一切也并没有那么坏。说起来,离县城近点还是有好处,星期天,有 事没事,骑车到百货公司逛,一逛小半天,什么都忘了。我不喜欢人群,可是人群 又可以把自个埋起来,让自个消失,重要的是把老姨夫埋起来,让他消失。而因为 离县城近,老姨夫应酬多了,下班就开车走了,不像在镇上时跟我一道回歇马山庄。 刚去那段时间,我真是觉得松快,对老姨夫的东西一点点淡了。谁知,我对老姨夫 的东西刚刚淡了,有一天,大姨夫找到我。那天大姨夫非常反常,老脸哭抽抽的, 天就要塌下来的样子,跟我说,梅花,能答应我一样事吗?我说什么事?大姨夫说, 有客户时,跟你老姨夫去应酬。咱家里人,没有不尊重大姨夫的,可那天我立即就 说不行,我不喜欢。这时,你猜大姨夫怎么样,他居然激动得发抖。他说,好孩子, 我是担心你老姨夫走下坡路。你二姨夫说得没错,咱一大家子,就是这燕荡山上的 一块补丁,弄不好,说撕就撕下来了,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你知道大姨夫的意思吧,他想让我监督老姨夫,不让老姨夫变坏。大姨夫把事 情说得那么重,我只好答应,可是,这等于把我往火海里送。我答应陪客不久,作 平也被安排跑远程,都是大姨夫的主意。你能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时光,在灯红 酒绿的餐桌上,抬头是老姨夫的脸,低头是老姨夫的喘息,对老姨夫的感情,怎么 能不回来。 这时候,偏偏老姨又出现了。再早,老姨不上班,后来,她也要上班。自始至 终,老姨夫一直很喜欢我,让我做厂里出纳,让我兼管材料。老姨要工作,老姨夫 就只有让我把材料让给老姨管。老姨上班,就坐在我的隔壁。坐我隔壁,也没什么, 老姨对我们翁家劳苦功高,就是把我的工作都要过去,我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是, 这么些年一直在老姨夫身边,我已经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有一些事,老姨夫离不开 我。有一天县人大领导来厂里视察,老姨夫领着在厂子里转,转到后来,领到我办 公室,让我招待。结果,那些人刚走,老姨就跑过来,骂骂咧咧说,把俺当什么人 啦,嫌俺拿不出手么!我常常跟老姨夫应酬,老姨从来没在乎,这件事,她却在乎 了。从此,就再也不理我了,对所有人都好,就不对我好。从大连回来,给大姐二 姐,给所有姐妹都买东西,就不给我买,好像是我抢了她风头。你是皇后,谁敢抢 你风头?也就从那回,老姨打扮起来了,衣裳两套两套买,穿到我面前,还故意摇 头摆尾。我也是,偏不服,你不给我买,我自己买。我没你有钱,可我比你年轻。 我穿上漂亮衣裳,也有意到她窗外走,走给她看,把她气得呀,脸都差点歪了。再 早,咱老姨最宽厚了,看咱姐妹谁穿得好看她都高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想 想也是,人嘛,都在变,老姨在变,她把自个儿当成了皇后,也就容不下别人了。 就连黑桃二姐也在变,老姨宠她,她就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不但打扮起来,走起 道来吱吱扭扭的,见家里人头不抬眼不睁,还得家里人向她点头哈腰。你没在院里 干你不知道,老姨宠谁,谁就有地位。 我跟老姨夫干了这么多年,管账从没出过差错,老姨最宠的,该是我才是。一 气之下,我就开始了反击。我反击,不是向老姨争宠,而是向老姨夫。老姨夫已经 很宠我了,可是我不想要那样的宠,我想从老姨夫的腰包掏钱,我想要他给我买衣 服。我的招法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告诉老姨夫我爱他爱了好多年,是他导致我不 幸的婚姻。跟你说过,没有哪个男人拒绝爱情,老姨夫也一样。老姨夫貌似拒绝我, 听完后火冒三丈,骂我混账。可是第二天,再见到我就不一样了,他板着脸跟我说, 你过来一下。但你能听出那声音后面的绵软。我跟过去,他随手甩给我一个信封, 是钱。我成功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压根没想让老姨夫接受我的爱情, 只图物质回报。可是,我错了,错就错在,我骨子里,是真的爱老姨夫的,他像棵 杏树栽在我青春期的梦里。我得到的物质越多,情感积累越厚,时间一长,自觉不 自觉的,就觉得老姨夫是我的了。物质这东西也怪,得到越多,越觉得不够。你懂 吗,我觉得整个厂子都是我的,我也有了皇后一样的感觉了,尤其在老姨不在家的 时候。老姨不在家,我觉得我就是老姨。那时,我理解了老姨以关心的幌子表现出 的霸道,我也变得霸道起来,我不喜欢老姨在家,我留意老姨夫一天中的所有动向, 关心老姨夫在外面是不是有人。如果仅仅是这样,没有身体上的要求,也还好,可 是谁知后来不是了。 后来,黑桃二姐去给老姨当保姆。黑桃二姐砍了杏树搬进城里让我心酸了好久, 那杏树上挂满了我的感情,我的感情在城里见不得天日,我就把它挂在了乡间的杏 树上,每隔一段,回去望一望。你知道,我因为爱着老姨夫,从来不上老姨家,可 是二姐非逼我去。说起来真是受刺激,进老姨家,觉得浑身哪儿都不自在,当我看 到老姨和老姨夫那张照片。嫉妒像针一样扎着我:我心疼得要死。尤其受不了老姨 家那股味儿,好像老姨家到处都散发着老姨夫的味儿。奇怪的是,越受不了,我越 是要去。那些天我又像最初爱上老姨夫那样,上班丢了魂,脑袋里总想着老姨家, 每次从老姨家出来,都涌出强烈的念头——得到老姨夫,完全彻底地得到。我爱了 他这么多年,我为他荒废了青春,我因他而以厂为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得到他引我 翻做丁照片,那其实根本满足不了我,不但满足不了,反而加深了我的想法。在最 疯狂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以往那么多年了,和老姨夫俩双双出入宴席,单独坐 在车上,为什么就没抓住机会?那时只要单独跟老姨夫在一起,心里就满足得不得 了,画饼充饥,多愚蠢啊。 于是,只要有客户来,我就极力寻找机会。这时我才知道,看上去是机会,其 实根本抓不住,原因不在别人,在我自个儿,分明是我爱老姨夫,可我又希望老姨 夫主动。为了让他主动,我跟他说玩笑话,逗弄他,费尽心机,没用,老姨夫总是 假装不懂。有一天,我突然火了,我不理老姨夫了,我转移了目标。你对我无动于 衷,我为什么要苦守着呢?那是一个哈尔滨客户,小伙子长得很帅,说一口好听的 普通话。酒桌上,我不断进攻他,向他飞眼儿。人想变坏就是一瞬间,我一杯杯跟 他碰,我感受到我的目光和酒一样,是热辣辣的。我感受到那帅小伙渐渐放弃了老 姨夫,一门心思地对着我。一种报复的快感迅速流进血管,就像酒精流进血管,那 个舒服呀。可是喝着喝着,老姨夫变了脸,老姨夫说不早了,到此为止吧。帅小伙 看出老姨夫的不悦,但出门时还是提出要我陪陪他。这也是不少客户曾经提出的, 他们以为老姨夫让我陪客,还有别的用意。每次,老姨夫只一句话就绕开了,老姨 夫说,她是我外甥女儿。这次,我没听,我手挽着帅小伙的手,坚持要跟他去。老 姨夫终于忍不住,顺手打开他的车门,把我拖进去。我以为,老姨夫只是为了尽长 辈的责任,不愿我堕落,可是我错了,他上车后,车开得飞一样快,一直开到县城 南边的荒郊野外。在野地边,老姨夫停车,关掉车灯,之后下来,绕到右边打开我 这边的车门,拽下我。老姨夫的动作让我没有防备,老姨夫连推带搡,骂我混蛋, 可是骂着骂着,突然地,老姨夫不骂了,搡一把将我拖进他的怀里,两手合抱搂住 我…… 那是我想念了十多年的怀抱啊,当我真正拥有他,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准备的 夜晚……老姨夫搂着我,一直重复一句话,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老姨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