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堆乱丝被一截截吐出来,梅花一点点平静下来,到后来,她竟有了稍微的睡 意。梅花平静下来,我却不平静了,仿佛梅花吐出来的一堆乱丝,不经意间,缠到 了我的心上。我想象着梅花描述的场面,野外,推搡,搂抱……老姨夫最后那句话, 分明说明他也爱着梅花,可是,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那个城里做食品生意的女 人呢? 那个晚上,最让我震撼的,不是老姨夫在荒郊野外对梅花情感的呼应,不是梅 花对老姨夫情感的由来已久,也不是大姨夫提出让梅花陪老姨夫应酬这件事,而是 梅花从没爱过吕作平这个事实。应该说,前面那些信息都很要命,可因为有了这个 事实,在我这里,其他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梅花不爱吕作平,却亲手导演了 吕作平的悲剧,也导演了我的悲剧,包括她自己的悲剧。实际上,爱上老姨夫,就 注定了梅花的悲剧命运,可是她为什么要我和吕作平陪绑呢?为什么?那场感情灾 难给我日后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只有天知道。独自来大连闯荡的日子,我像一缕飘 在空中的羽毛,无处安身不说,我找不回自信,找不回对男人的兴趣,我把所有男 人对我的好意都看成是对我的游戏。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像我一样从外地来大连广 告公司打工的小伙子对我表示友好,我根本不爱他,却借机把他给游戏了。从此, 我开始了不间断的游戏,我没有爱的愿望,却说自己在爱,当对方表达了爱,我再 像吕作平甩我那样把对方甩掉。三十岁,跟老实厚道的丈夫相遇,结婚,竟然没有 半点激情。由于憎恨,我从没想起过吕作平,我把他悬挂在心灵外边,让他与自己 毫不相干,就像悬挂在枯枝上的干果。然而,那个晚上,听完梅花的话,我看到, 干果竟然在干枯的枝头一点点返绿了,仿佛与树根下的大地接通了血脉。我是说, 听完梅花讲述之后,吕作平委琐的形象在我眼前一点点活泛开来,到后来,竟让我 感到一丝隐隐的心疼。 对于情感,梅花向来是敏感的,可以说,梅花是一个情感天才。见我一直没睡, 她慢慢转过身,扳过我,黑暗中对我说,春天,我知道你还爱着作平,你不要不承 认。起初,我没反应,当终于听清梅花的意思,我激动地坐起来,大声说,不爱, 我要爱,都不是人!我的反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火,起誓最不能说明问题。接 着,我又说,投错,我是因为吕作平才回来的,但不是为爱,是为了不让家族遭受 灭顶之灾。 面对我的烦躁,梅花反而特别安静,眼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墙壁,好像根本不 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激动,我开了灯,下了床,坐到沙发上。我的心很乱,不 知该再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搅了进去。后来,我说,梅花,你就不该 上班,我认为那不是你。 梅花转过头,遮在发丝后面的眼球轮了轮,说,我就是不想输给老姨,她巴不 得我走。 我说,和老姨那样的女人比,你也有出息? 我的这句话刺激了梅花,她突然坐起来,瞳孔里爬出两道可怕的光,是我从没 在梅花那里见过的,类似哀伤。她把哀伤死死逼到我的眼睛里,之后,哭笑着说, 春天,你以为我比老姨强吗?你以为我有什么吗? 我默看着梅花,无言以对。 梅花说,老姨跟了老姨夫半辈子,现在有别墅,有皇后的位置,有宠人的资格。 我跟老姨夫不是半辈子,也是十几年,我所有青春的日子都跟老姨夫联系在一起, 我除了有一个渴望着的身体,还有什么?我不要别墅,不要皇后的位置,不要宠人 的资格,我只想要我爱的日子!我的日子是什么,我的日子其实同老姨夫的厂子是 分不开的,我比老姨更爱老姨夫你懂不懂? 梅花的哀伤,使我的心着实疼了一下——不只是梅花,任何女人都一样。女人 的世界,女人的日子,确实没有多么宽广,她们的情感,就像一眼深井,不足打到 哪都能出水。哪里出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我说,你总得从头开始,总得。 梅花说,那天,老姨夫抱我的第二天,我疯了似的冲到宾馆,去找老姨夫。正 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我想和老姨夫好好地住上一夜,好好地,然后,我就永远离 开他……可是我,我没得逞。我的不甘,都是因为我没得逞。 我说,你没得逞,也许是吕作平的造化。 梅花说,没什么用,我不想让他活在虚假里,我不向他道歉,就是不愿意他活 在虚假里。我说,你不离开厂子,又不向他道歉,这不是逼他疯? 终于绕到核心问题,梅花却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她说,他疯不了,他要能 疯,还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