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后来我知道,有关老姨夫和梅花那件丑闻的现场,并不是吕作平向我描述的那 样。吕作平的描述是——某日,夜里十点,他从烟台出车回来,车刚开进厂门,发 现梅花从楼上下来,急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厂区离县城五六里路,梅花一定是通 过电话叫的出租车。吕作平于是扭转车头,跟定梅花,直跟到金海岸大酒店。梅花 上了四楼,吕作平也上了四楼,梅花推开四O 三房间约两分钟,吕作平也推开四零 三房间。吕作平发现,梅花坐在老姨夫怀里。吕作平揪住梅花,直揪下四楼,揪到 车上。回家后,关起门来,一顿暴打。 梅花的描述,与吕作乎出入很大。烟台出差,十点到家,金海岸大酒店,都是 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吕作平坐在车里,根本没有上楼。十分钟,梅花从宾馆出来, 才被吕作平堵住。梅花上车,吕作平什么也没问,一直到上楼进家,也没问。梅花 其实一直等着他问。见他洗洗涮涮上床,根本没有问的意思,梅花终于忍不住。梅 花说,吕作平,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我去见老姨夫了,我爱上了老姨夫,我们发 生了不正当关系。吕作平不信,茫然地眨着疲惫的眼睛。梅花说第二遍,第三遍, 吕作平还是不信。吕作平说,你怎么了梅花,你是不是被谁气疯了。梅花确实是被 气疯子,梅花最强烈的愿望,是让吕作平相信,之后骂她或打她,让她平息一下没 有得逞的不甘。可是吕作平的样子让她气得更加发抖,恨不能反过来打他一顿。无 奈,梅花最后说,吕作乎,你凭什么甘当鳖头,我不爱你我爱老姨夫你听清了吗?! 吕作平眼睛里的光,终于被梅花点燃了。梅花看见它熊熊燃烧起来,烧红了他的腮 帮,嘴唇,脖子,烘烤着他的胳膊和膝盖。他的胳膊和膝盖慢慢地抖动起来。他爬 下床,支撑着火球一样的脑袋,来到梅花面前。可是梅花怎么也没想到,吕作平来 到她的面前,不是扑向她,把她撕了,而是突然就熄了火,断了电,之后扑通一声 跪到地上,头点地一顿乱磕。梅花听到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她脚尖往上爬:梅花, 我求你,这不是真的,我求你了。仿佛熄灭在吕作平身上的火燃到了梅花身上,梅 花的膝盖也哆嗦起来,梅花大声喊道,吕作平,你怎么能这么鳖,我再告你一次, 都是真的——我从来没爱过你,没有——可是,不管梅花怎么喊,吕作平没听见一 样,一直跪在地上,嘴上只重复一句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实在受不了,梅花 冲出屋子,边冲边喊,叫你不信,明天我让全厂都知道——梅花不是让吕作平打跑 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梅花之所以盼吕作平打她,原因是她没有得逞, 她因为没有得逞而不甘。后来我知道,梅花推开老姨夫所在的四零三房间,一个女 人正倚在老姨夫身边。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梅花,一个最真实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要 让吕作平、让全世界人都相信,她和老姨夫有了那事儿。 梅花不是叫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 事实。但是与梅花同居一室的那个长夜过后,我还是相信了梅花的叙述。这并不是 说,吕作平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不是。我是觉得,梅花的不甘更能打动我。她的 不甘,她的因为不甘而想向全世界声明虚构事实的心情,更接近女人的真实。当初 吕作平在一瞬之间离我而去时,我就萌生过同样的念头,想告诉村里所有人,吕作 平是爱我的,我们不但还好着,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在感情和名誉上,女人更容易选择感情。女人丢失了感情,也就丢失了名誉。 我相信了梅花,可是吕作平呢,他是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吗?他怎么就会变成梅 花描述的那种人呢? 撇开吕作平抛弃我这件事不谈,平心而论,他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 他不是个挺不起腰杆的男人。的确,他不像老姨夫那样积极进取,但我宁愿相信, 散淡更是一种力量。实际上,吕作平的家境并不好,爷爷父亲都是蚕农,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茧场承包,茧又卖不出去,很多人都跑回家种地。可是吕家人就是喜欢 蚕农闲散的生活,坚决让吕作平到六十里外的步云山上承包了几亩柞林。谁都知道, 柞蚕价越来越低,又连年收成不好,可是吕家人从不为此着急。在村民们为农时忙 碌的时候,吕家人慢腾腾走在街上,悠哉游哉,他们安静安闲的样子,仿佛天外来 客。安闲也不要紧,他们还要用风筝来张扬他们的安闲。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春暖 河开村民们犁地的时节,吕家人就涌到歇马河岸边,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扯一个风 筝,仰面朝天久久地看着,一看就是小半天。在村里人忙得天转地也转的日子里, 吕家人的做法无异于是对村里人天大的得罪,街上有人见到,老远就喊,天上是不 是掉米粒啦?吕家人回答,有啊,老鼻子啦!在村里人眼里,吕家人老少辈都是央 子,公子哥的意思。村里人却很少知道,在他们忙得天转地转的日子里,是吕家人, 叫日子停了下来。他们把日子安静地定在了天上,他们在那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看到了另一种景象。我与吕作平恋爱,正是从风筝开始的。那时我在刚化开的歇马 河洗衣裳,看他仰着细长的脖子,在河套边的堤坝上坐着,我也仰脖朝天上望。我 的脖子是不是细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望着望着,就觉得现实的地垄田野都不见 了,现实的屯街鸡鸭都不见了,耳边响起的,是悠远的天籁般的声音;望着望着, 就觉得眼前出现了美景,全是书本上读到的——奔腾不息的黄河,高耸屹立的天山。 你知道多少,那上边就有多少。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不管你怎么忙,你的身外, 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你要是知道你身边有那样一个世界,‘你就没有必要不顾性 命地忙。这种感觉,我从没有告诉过吕作平,我只是天天下班上河套,不管有衣裳 洗没衣裳洗,我只是让他觉得我喜欢他,喜欢看被村人们说成央子的他在那放风筝。 后来我知道,散淡,不是修炼,是天生,欣赏吕作平的散淡,也是天生。我的欣赏 遭到翁家人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个出来干预的就是老姨夫。那时候,老姨夫 刚刚当上厂长不到一年,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觉得也可以像大姨夫那样,抖一下 网。听说我天天上河套,就在上班时找到我,学着大姨夫的样子,批评说,扯淡, 尽他妈扯淡,你能像吕家人喝西北风,把脖子饿得那么长?!我不吱声,任他怎么 说决不动摇。后来,梅花把吕作平夺了去,老姨夫一下子哑了口,把吕作平叫回家,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句话也没说,又让他走了。我相信,老姨夫那样的人,永 远看不出吕作平的好;或者,吕作平那种好,在老姨夫那样的人眼里,就是最大的 不好。因为老姨夫追求的世界,听到的声音,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还好,老姨 夫毕竟是通着外边的人,知道情感是挡不住的,发现挡不住梅花嫁吕作平,也就作 罢,可是老姨夫把吕作平调到厂里,从没分过好工作。母亲说,人家表兄弟都去找 你老姨求情,就这个吕风筝就是不去。母亲骂他,是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知道家 族里没有人看上吕作平;不让我后悔。我却从中看到吕作平的个性,看到他的男人 气。有一回,他上山东出车,还没回来,大禹号发生了海难。家里人惦念,乱打电 话,我也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第一次通话,他很感动。回大连,约 我,请我吃饭。我当时问他,老姨夫待你好吗?他平淡地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 好不好都无所谓。他虽表情淡淡,但我能感到,他那深扎在心底的一股力量。他怎 么就丧失了那股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