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宾馆出来,一股莫名的火气涌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浑然,分不清哪 是天,哪是地,我不知我要去哪里,在马路边站了好久,才想起叫停一辆出租车。 谁知,回到家里,不待火气平息,我又看见了吕作平。此时的他,真的像只风 筝,一只落地的风筝。他圪蹴在屋子的一角,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我,眼睛亮了 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好像已从我目光里看到了不祥。想起梅花描述过的他 的可怜相,兜在心里的无名火蓦地升温,我气哼哼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母亲慌张 地为我准备早饭,同时也慌张地看着我。我无心吃早饭,我在母亲的屋子里闷着, 吕作平也在那里闷着。吕作平闷着,是在等我兜出底牌,就是梅花到底能否妥协, 同意不再上班;我闷着,是准备跟他说出梅花爱老姨夫的真相,让吕作平彻底绝望。 如果不是老姨夫的做法激怒了我,我也许会口下留情,如果不是把男人都看作一路 货色,我也许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毕竟,梅花没爱过吕作平,他太不幸了。许久, 我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转过身,看着吕作平,我说,作平,梅花没爱过你,这是真 的。吕作平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瞅地。 我说,你得正视现实。 你什么意思?吕作平终于说话,嗓音沙哑。 我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低三下四,那不是你。 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事实已经如此,你必须有所选择。 吕作乎抬起头,目光被灼伤了一般探向我。他说,梅花是不爱我,但她也没爱 老姨夫,这是真的。 我的心窜了一下,灼伤感立即跳荡过来。我说,梅花和老姨夫是没什么,但跟 你说实话,梅花真的爱着老姨夫,这就是你想要的底牌。这不可能,我不信。我的 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吕作平,跟我掏心窝子,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离开?到底 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他说,离开这厂子,上 哪赚钱? 我的心又窜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你向来不看重钱! 听我这么说,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我,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仿佛 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我父亲瘫在床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我是谁,我 是吕家的后人,我得挣钱养家! 吕作平眼里有泪,我看到,它们躲在恶笑后边,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一点点 丰满,落下来,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作平,人是得为责任活,可也得为 尊严活,你离开,到外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我干不了,不是出不起力, 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怕你笑话,我给老姨夫开货车,光报销食宿费,一年 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我说,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产……就算是吧。 你是说,你压根不指望梅花爱你,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都什么年月了,只要有钱,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他说,我还是佩服老姨 夫,没有他,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她糖尿病这么多年,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 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 人,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她不要什么爱,只要钱。为了亲人,感情算 什么?尊严,没有亲人的好,尊严又是什么?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感到,我的眼里有了泪,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 里,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朝上涌,涌到喉口,涌到鼻孔,最后涌 到眼窝,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扑朔迷离,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 上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当蓬乱着头 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终于有了话。我说,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 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你压根就不该上大连找我,压根就不该!你悄悄的,不让 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 她发狠那样,自己出去说,要知道她不会说,我绝不会让大家都知道,绝不会去找 你,我真浑啊!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