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因为心里太乱,想偷偷离开燕荡山,不告而别。可是,正要走,老姨风也似的 从屋门口灌进来。说老姨像风,是她穿了一件修长的连衣裙,一进门,被风鼓成一 个大气球,把一张瘦长的脸衬托得仿佛一枚仙人掌。老姨进门,目光直逼站在屋内 的我,老姨说,走,春天,还有作平,回歇马山庄! 如果说老姨的脸像仙人掌,那么,她的声音就是那掌上钻出的刺。那刺扎向我, 让我没有防备,让我以为老姨疯了。 见我迟疑,老姨的脸突然阴了,愣什么愣,叫你去你就去,车在下面等着呢; 老姨是太霸道了,凭什么,我就得跟她回歇马山庄?然而,没有人能拒绝老姨,我 也一样,不是你怕她,而是她强求你的事情里,总是隐藏着刺激你欲望的东西,就 像她把家族人一个个弄到燕荡山,她让你在她的强求里充满憧憬。我是说,老姨的 话,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究竟为什么要回歇马山庄? 下楼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姨夫的安排,就像头天晚上,老姨夫请客,老 姨点菜一样。因为当我来到厂区大院,老姨夫早已打开前边车门等在那里。 老姨把我和黑桃塞进另一辆轿车,用吕作平换下开车的表弟,就上了老姨夫的 车,在前边开路。才一天不见,黑桃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灰灰的,没有一点血 色。她眼帘低垂着,与我对视一瞬又立即移开。在这次家族事件中,她其实比任何 人都更紧张,她一方面承受事件带来的危机,一方面又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内心煎熬。 在我看来,不管老姨夫出于什么目的,回歇马山庄,对黑桃都是件好事,在心里的 那个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敞开时,乡村如果不是一缕照亮黑洞的光线,至少也是 她躲避什么的地方,就像害怕暴晒的蚕农总是想念树阴。可是,黑桃上车,眼睛一 直瞅着窗外,她两手紧紧攥在广起,像攥着一件什么事,一脸的阴郁。 回歇马山庄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三十公里国道,途经小镇,再向北拐,走五公 里乡道,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在辽南乡下,有好多这样的路,不只 是辽南,是全国。它们是许多人回乡的必由之路,它们由宽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 一直通到乡村。它们就像人身上的血脉,由动脉到静脉,由粗到细,一直通到末梢 神经。歇马山庄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经,人身上的末梢神经通着手指、脚趾,通向一 个个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则通着一片片田垄、无边的野地。进城这些 年,一有烦闷,就想到乡间辽阔的田野,可自从母亲搬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 里,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抛弃的青春与伤痛。 在小镇上,老姨夫遇到熟人,车停了下来。吕作平借机点燃一支烟,也下了车。 这时,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黑桃转过身,看着我。黑桃将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 那样急促和慌乱,好像终于抓住什么时机。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说,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他昨天喝得并不多。 老姨夫醉成烂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顿骂。 听黑桃这么说,昨夜早些时候的镜头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他们还一唱一和的。 老姨夫后来火了,耍酒疯,把家里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还和老姨动了手。 我有些惊讶,我可是从没听说老姨夫发那么大的火。 老姨夫后来,老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不干了,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么能说这些……看来他确实醉了。 多亏这句话才把老姨镇住……俺觉得,那不是酒话,那是老姨夫的心里话。 黑桃抽回手,将两只手再次攥到一起,很忧愁的样子。她说,春天,你说,老 姨夫要真走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经向梅花表示过的担心,燕荡山的补丁里,有翁家一大家 子人,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劝梅花去阻挡老姨夫变坏,本是为了使这块补丁更加牢 固,可他哪里知道,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这块补丁风雨飘摇。 尽管也和黑桃一样紧张,我还是把手伸过去,握住黑桃的手,我说不会的二姐, 老姨夫不过是耍耍酒疯,不会的。 这时,吕作平打开车门,车再次启动。 歇马山庄的山野一片葱绿,刚刚抽穗的苞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着脑袋,一 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庄稼在夏季里当然是得意的,它们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 润,静静地吸收着来自地下的水分和养分,可以全然不顾身外的一切。它们不顾身 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实际上,因为两天来了解了太多的事情, 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对黑桃的安慰并没有错,老姨夫下车时,比庄稼还得意,一早在宾馆房间时 的险恶嘴脸丝毫不见,也看不出夜里醉过酒。他把车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老 远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从不穿西装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 西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领带,走起路来,领带在胸前一荡一荡。有老姨夫的兴 致,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哗哗,高音大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似的。歇 伏季节,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边与大家说着话,一边打开车后备箱的盖, 也让吕作平打开他那辆车。老姨夫装了满满两车饮料。我、黑桃、吕作平,自然都 成了这饮料的搬运工,在我们按老姨夫的旨意,往有老人的人家搬运的过程中,村 人们对老姨老姨夫的夸奖,蚊蝇一样满街飞舞。这正是老姨夫想要的,可是,我想, 他拉我们回歇马山庄,难道仅仅为了这个?或者,他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回来告 别? 不是,当然不是。搬完饮料,老姨夫凑到吕作平跟前。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看 到他俩走近。老姨夫说,作平,走,去你家看看你爸。吕作平眉头皱了一下,但很 快就放松了,转身上车。一直悬在心里的疑问一下子落了地——看吕作平父亲,这 才是老姨夫此行的目的。我、黑桃,我们不过是灯泡,就像昨晚我和二姐夫当灯泡 陪老姨吃饭一样。老姨夫安抚了老姨,安抚了梅花,还要安抚吕作平。老姨夫此行 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抚吕作平。对老姨夫的多此一举,我不禁有些同情了,他哪 里知道,即使他真的弄了梅花,吕作平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吕作平父亲已瘦得皮包骨头,瞳孔掉进井一样的眼眶里,长时间地瞪着我们。 他认识他的儿子,认识黑桃,认识我,也认识老姨,惟独不认识老姨夫。任老姨怎 么介绍,一门儿扯着嗓子问,谁?谁?你是谁?直到说出老鲁家铁蛋,他才惊呼一 声,啊,铁蛋,你是铁蛋啊,你不是发了财吗?你怎么能来看我? 发了财的铁蛋在老人终于认出他是谁时,从西服兜里抽出一沓钱,递给老姨, 向老姨使了个眼色,之后,转身离去。又是钱!我愣在那里,我看到老人眼睛里流 露出垂涎的目光,那目光一点点从炕头伸出来,伸到那沓钱上,之后慢慢移到吕作 平脸上,与吕作平脸上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讶的表情连接……我立即转出屋子。 从吕家大院出来,我恨不能脚下有道裂缝,把我吞进去。 在街门口,老姨夫把我喊进车里。老姨夫说,春天,你上来!我不想上,我不 想挨近他,他一早向梅花拍钱时,就把我得罪了。但是,我还是上了车,因为大街 上有很多人,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刚上车,老姨犬就把车飞快地开出了屯街。 我不知道老姨夫要去哪里,干什么,但车的速度,让我想起梅花描述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的速度之后,老姨夫拥抱了梅花。 车上的老姨夫与刚进村时判若两人,与进吕作平家之前判若两人,他不但没有 了衣锦还乡的光彩,还呼哧呼哧直喘,喉节在不住地滑动,好像是那沓钱,把他身 体里某个部位揭开了,如同揭开了一个蒸锅,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气体鼓胀着。在歇 马河边,老姨夫把车停下来。老姨夫停车,却不下车,只用眼睛看着窗外,静静地 坐在那里。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这里早巳不是过去,河水少而又少,不是流淌,而是 淤积,河床里到处都是沙冈、泥滩,河岸上的树已被砍光,只剩下稀稀的艾蒿。这 里,正是当年吕家人放风筝的地方,它留下了我青春里最美妙的时光。 老姨夫点燃一支烟,拼命吸着,两眼直直盯着河的远处。他就那么看着,看着, 长时间不语。又不知过去多久,他转过来。当他转过来,喉节不再滑动了,好像, 他鼓胀在身体里的气体在晾望中不知不觉消散了。他说,春天,老姨夫没有做错什 么。 我没有收回目光,依然向长满艾蒿的河岸看着。我说,我知道。 停顿了一会儿,老姨夫又说,你知道了就好,家里人把你老姨夫看成什么?畜 生。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我不语,老姨夫转移了话题,说,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年,一烦了,就他妈 的想回歇马山庄。 我想,人都这样,有了成就感,就想回老家。 老姨夫说,当年要是不出来,一直在乡下,种房前屋后一亩三分地,多好。 我想,人都是出来后才这么想。 老姨夫说,你不知道,老姨夫打小就喜欢泥土。 我想,那你为什么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要不是你姥爷一直看不上我,觉得你老姨嫁给 一个没根没底的我丢了翁家人,我不会出来。我出来掌鞋,办工厂,就是为了女人, 为了让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我哪里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 家族身上……我这辈子都和女人、家族搅不清,我他妈的这是命! 老姨夫的话,让我想起这些年来他为翁家人创造的一切,可是,因为提到女人, 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直要说的话。我说,你能说你没爱过梅花? 听我这么说,老姨夫一下子闷住了,仿佛一个刚刚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拦路 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手用力揉着下巴,许久,说,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 怎么了,很冲动,我一直后悔,我……都是她…… 我说,你其实是爱着梅花的。 老姨夫没再说话,长长吁亍口气,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方向盘,想 握碎什么的样子。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有两分钟,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 说话。他说,感情,哼,我他妈的最害怕谈感情,你还记得在大连见过那个做食品 生意的李田吗?我对她有过感情,可是她骗了我二十万就再也没影了。梅花对我好, 我心里有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儿,当然有感情!有 感情就有,谁也没不让,我待她好,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吕作 平合伙谋害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吕作平骗我也就够了,吕作平找我签字报 白条,也就够了,梅花还要和他合伙! 老姨夫的话让我震惊,他居然这么清楚。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认为梅花骗他。 老姨夫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向我伸手,咱们家里, 你出去了不算,你说哪一个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个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对岸的稻田,难过像微风中的稻浪,在我的心里滚动。老姨夫 居然这么看家里人!他这么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都可以,惟独 不能这么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种人。我替梅花辩解。 老姨夫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有点像吼,他说,一样!在我眼里,都一样! 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卷发在头上微微颤抖,跟谁打架似的。他说,实话跟你 说了吧,我确实爱梅花,我爱她爱到了骨髓! 老姨夫声音急切,响亮,无遮无拦的,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他说,再早,她没 说出来,我不知道我爱她,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嘛?她是 好,她不像你老姨,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后转,就像这 野地里的风在你身前身后转,她身上永远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骗上当拼累了, 一想到她就贴心贴肺的好受,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马山庄,她都快成我办厂惟 一的动力了,惟一……可是她,她却这样对我…… 难过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飞舞的蜻蜓,它们在我的心里扑腾着,挣扎 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胀。我把目光从老姨夫握方向盘的手上移开,终于忍不住; 推开车门,跳下去。 一丝闷热的风从河岸袭来,直扑我的脸、脖子,它们汇合了我胸口的热流,在 我的喉口冲撞,它们冲着冲着,一下子就冲出我的喉口、眼角。我想起刚进村时老 姨夫的得意,想起每一次进城请我们吃饭时老姨夫的潇洒,我想起梅花夜里幽怨的 目光,吕作平一早悸动的眼神,还有黑桃惊恐的表情。还有,还有大姨夫怕撕掉补 丁的别有用心……泪水涌出眼角,一瞬间,就变成了雾,类似一早看到吕作平深深 低着头时的情景。我用力瞪着眼睛,企图透过迷雾,望到河岸远方的上空。河岸远 方的上空,曾经飘动过无数只风筝,它们在蔚蓝的背景下被一根线牵着,一蹿一蹿, 扑朔迷离……可是,现在,我的眼前没有风筝,只有蜻蜓,它们仿佛是那些断了线 的风筝,它们扑闪着翅膀,在长满艾蒿的河岸上,狂飞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