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过了些日子。 曹来找乔,说有事要给乔说。曹的样子,很兴奋,树皮一样的脸上,好像放出 了光。乔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曹这样。 曹说,我看上了一个人。 乔说,什么人? 曹说,你当是什么人,当然是女人啊。 乔有点不明白,年初时来了一批女人,乔让曹全看了,一个也没有落下。当时 曹说全没看上。这会儿怎么又有看上的了。 乔说,你不是看过了,说没有看上的吗? 曹说,我说的女人不是那一批里面的。 乔一脸没有听懂的样子。 曹说,你看你,你怎么能忘了,前几天你去场部,坐在你的马上,和你一块来 的那个。 乔听明白了。 也是去开会,开完会,人事干部喊住他,说给他们分了一个人。乔问,什么人? 人事干部说,是个学生。乔说,我们要学生干什么?人事干部说,你这个当营长的, 怎么一点眼光都没有。这学生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去给你们的孩子当老师啊。乔一 听,赶紧说,我要,这样的人,我们要。人事干部说,这样的人,到处抢着要,分 给你们一个,是照顾你们了。乔说;谢谢组织的关心。 乔去领人,一看到人,乔有点发愣。乔并没有去想会分给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人家是来教咱们孩子的,长什么样不重要。可这个学生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点吃惊。 是个女学生不说,还长得那么好看。说菊好看,可菊的好看,和人家不能比。一看 人家,你只会想,这人不是从哪个城镇哪个村子来的,她是从天上的白云里飘落下 来的。 不光人长得好,也懂事。乔让她骑在马上,乔牵着马在路上走。走了一会儿, 她不干了,说不能这样,要么她下来,和乔一起走,要么,乔也骑到马上去,一块 儿走。没有办法,乔只好骑到马上去,让她坐到他身后,往营地走。女学生身上有 股味,从来没有闻到过,好闻得很。 从场部到开荒营,这一段路,平常走,总觉得很长,走老半天也走不到,可这 一次,好像很短,走了不大一会儿,就走到了。 乔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肖。 知道曹说的是谁,乔并没有马上跟着叫好。不是乔有什么更多的想法,是乔压 根儿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不错肖是个学生,可也是个女人,可肖和以前来到这里 的女人不一样,肖不是来给这里的男人当老婆的,肖是来给这里的孩子当老师的, 按过去的说法是来当先生的。所以乔只想着把肖安排到幼儿园,再没有往别的地方 想。 倒是曹这么一提醒,让乔去想肖另一个身份了。是啊,不管肖是从什么地方来 的,是来做什么的,肖首先也是个女人啊。肖的脸很光滑看起来很年轻,可肖的身 子也发育得很好,像一个到了季节的水果完全成熟了啊。这么一想,曹兴奋地跑来 找他说出那么一番话,也就没有一点奇怪了。 乔对曹说,她是老师。 曹说,老师就老师,她不管是啥,我都愿意。 乔说,她看起来年纪很小。 曹说,可她看起来很有女人味。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曹总是在清晨和太阳快要落山时,蹲在一个沙土丘上,他 的嘴半张着好像随时要吞咽什么,死盯着营部操场上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这会儿一点儿不空,一群男男女女的孩子正在做游戏,他们的叫声和笑 声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灿烂地飞扬。别的人看到曹坐在那里看,以为他是被那天真 活泼可爱的孩子吸引,只有乔知道曹其实对这些孩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的眼睛 里这会儿只能看到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肖老师也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快地 跳跃。动作是一样的,可身体展示出的具体姿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乔也看了一会儿,乔看了也不能不说好看,真的太好看了。 乔看着肖,乔在想,我怎么给她说? 曹看着肖,曹想起了一句中国的老话,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我们的故事说到了这里,再往下说,有点不好办。在这个故事发生了差不多有 半个世纪后,我来到了这里,我从这里的老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后半部分的不同 版本。由于版本从根本上不同,我无法把它们综合处理成一个版本。同样,以我的 经验也不能断定哪一个版本更真实更可信。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两个版本都写出来, 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自己去判断。 先来说第一个版本。先说它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个顺序,没有别的意思。 乔去找肖,给肖说了,说有个男人想娶她。肖问是谁,乔说,就是那个天天蹲 在土包上看你的那个男人。肖说,那个男人不是个老头吗?我还以为他的孩子在里 边呢。乔说,他一点儿也不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肖说,那他可比你老多了。 乔说,这个事,你是不是想想,他得过不少英雄勋章。肖说,听说你经常出去 打猎,能不能也带我一起去。乔说,那没有问题,明天我就可以带你去。肖说,太 好了,那明天就去。 乔心里想,看来肖现在不愿意说,那就等到明天去打猎时,再对她好好说说。 曹很着急,等太阳落下了,他走下土坡,就去找乔,问乔说了没有。乔说,说 了,她还没有表态。乔说,明天我带他去打猎,再给她说说。曹说,也是的,她这 样的女人,当然要有点架子了,怎么可能一说就行呢。 曹知道,只要乔帮他,肖早晚会是他老婆。 那天乔带肖去打猎,去了一天,到天黑才回来。乔把马往马号牵,看到曹站在 离马号老远的桥上等着他。乔见了曹,乔说,肖说了,还要再想想。曹说,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真是太麻烦了。乔说,有文化的女人就是这样。 又过了几天,乔又带着肖出去打了两次猎。曹还是问乔,肖想好了没有。乔说, 还没有。乔让曹再等等。曹想想也有道理,他想起了中国一句老话,心急吃不上热 豆腐。再说了,已经等了这么几年了,再等几天又有什么呢。 曹对乔说,这样吧,哪天我去搞几只野鸡来,你带肖到我这里吃个饭,我的红 烧鸡肉你知道的。乔说,也行吧。 古尔图是条野河,从天山上流下来,宽宽窄窄粗粗细细,弯弯曲曲深深浅浅。 一些大的弯处形成了湖泊一样的水湾。水湾四周长满了芦苇,远远看过去,像是一 堵堵又厚又高的绿墙。 像墙不是真的墙,倒是有许多空地,鸟和走兽可以钻进去,人也可以钻进去。 水湾里的水又清又净,好多人就跑到这里来洗衣服洗澡。曹不来洗,曹在黄土地上 长大,不会游水。乔喊过曹,说一块去水湾里洗洗。曹不去。 曹不到水里去,可曹到芦苇丛里去。因为芦苇丛里有野鸡。曹从马尾巴上抽下 几根长毛,做成扣子,撒些玉米做诱饵,套几只野鸡一点儿也不费力气。曹给乔说 了请肖来吃红烧鸡肉的话,就在第二天的中午去了芦苇丛。近处的芦苇丛,老有人 来,野鸡不来,曹去了个偏远的芦苇丛。 还没有走到跟前,就看到野鸡在芦苇丛里飞起飞落。可真走到了跟前,走进了 芦苇丛,曹却没有从芦苇丛里捉到一只野鸡。 这回没有捉到野鸡,和野鸡的多少,和曹的捉野鸡技术没有一点关系。只因为 曹在钻进了芦苇丛里后,发现了他捉野鸡的意义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因为曹看到了肖。看到了肖在水里,看到了肖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她 没有穿衣服,她又光又白的身子在水中扭动时,真的好看极了。 当然要是曹光看到这些,曹顶多悄悄地多看一会儿,看完了,曹还会继续去捉 野鸡。让曹改变了想法的是看到了肖的同时,曹又看到了乔。乔也站在水边,笑眯 眯地看看肖在水里游动。曹看,乔也看,都在看,但曹是偷偷地看,乔是明打明地 看。这样一来,同样的看里,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不过,让曹不再想野鸡的事而像傻了一样变成了一棵芦苇的还不是上述的场面。 曹想,肖要游水,要找一个人保护,找到了乔也不奇怪,也可以想得通。只是乔不 该盯着水里看。曹想这个事见了乔得说说他。曹刚想到这里,好像故意要让曹明白 什么,正在水里游着的肖,游到了岸边,真的像一条大白鱼,带着水花跳了起来, 扑向了乔。这时的乔,有点像个猎物,就被这大鱼拖到了水里。乔是南方人,也会 水。到了水里,乔也马上变成了鱼。鱼没有衣服,乔把衣服一件件扔到岸边沙土上。 乔没有衣服可扔了,就去抓肖,肖也不用抓,自己就跑到了乔的怀里,两个人在水 里浪花四溅地快活起来…… 曹瞪大了眼睛,可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和昏过去了差不多。等他醒过来时, 水湾里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他多么希望这是梦啊,但他 知道这不是梦。 曹对乔说,我想去打猎,我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去打猎了,我想和你一起去打猎。 乔说,好吧。 到了荒野上,看到了到处奔跑的野兽。曹把枪举了起来,可曹没有对野兽瞄准。 曹把枪口对准了乔。乔有点吃惊。可乔马上就不吃惊了。曹说,真没想到,你会这 么干,你是人还是野兽。听曹这么一说,乔就明白了。曹说,如果昨天中午看见你 们的不是我,是别人,你这会儿,怕是早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保卫科了。 乔一下子跪在了曹的面前,说了声,我对不起你,你开枪吧,兄弟。 枪声没有响。那大荒野上一直没有枪声响。两个打猎的人对身边奔跑的野兽, 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到了最后,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到了天快黑时,乔和曹一起骑着马往回走。从古尔图河边走过时,乔说,马有 点渴了。曹说,马是渴了。乔说,让马喝点水吧。曹说,好吧。两个人牵着马,走 到了河边。这段河,不宽,两边没有长苇子,水流得很急。马把头伸到水里去喝水。 马的缰绳习惯地绕在两个人的手腕上。 一只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一把刀子从手掌里探出头,接着,它像一 条蛇一样扑出去,刺进了一匹马的马屁股。马一下子跳起向前蹿去,跃向了河的中 间。被马缰绳缠着手腕的曹也随着落入了水中。 曹不会水,可并没有马上沉下去,本能地挣扎,让他至少三次从漩涡中露出头 来,其中一次,他还向站在岸边的乔挥了一下手,还喊出了兄弟救我这样一句话。 可是乔站在河边看着他,好像一棵树一样安静。 给曹开追悼会,所有的人都看到乔哭了。别的人没有一个哭的,只有乔哭了。 谁也不觉得怪,他们是兄弟,当然会哭。 在这个版本中,说乔有一段日子和老婆菊的关系很不好,说乔闹着要和菊离婚。 后来还是组织出面了,说乔要是离婚,就撤了乔的官。乔这才不说离婚的话了。而 这不久,肖也找了个克拉玛依油田上的工人,嫁走了。 现在要说说故事的第二个版本了。 乔去找肖,给肖说了,说有个男人想娶她。肖问是谁,乔说,就是那个天天蹲 在土包上看你的那个男人。肖说,那个男人不是个老头吗?我还以为他的孩子在里 边呢。乔说,他一点儿也不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肖说,那他可比你老多了。 乔要肖想一想,说这是个终身大事。肖说,根本不用想。乔说,那你是同意了。 肖说,不,我不同意。乔说,你不要把话说死。肖说,这个事我就是说死了。乔说, 你这是不了解他,你要是了解他,你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肖说,了解什么,一看 就不行,还了解什么。乔没有想到这女人,看起来挺温柔,挺懂事,可说起话却像 石头,硬邦邦的。 还没有去给曹说,曹就跑来了,问乔说的结果怎么样。乔说,不行,这个小丫 头不愿意。曹急了,问乔,说那怎么办?这个我可是真看上了。曹看着乔;那目光 里的意思,乔不看也明白。曹要是还打光棍,他乔的脸上也不好看,还有他的心里, 也很难受啊。乔说,这样吧,我看呀,你主动点。女人嘛,就是要等着男人主动, 好多女人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不愿意,可男人主动了,女人的心就慢慢- 活了。女 人都吃软。 天上的太阳像火盆一样,曹抱着西瓜去了,说西瓜解暑清热。曹放下西瓜走了, 肖抱着西瓜出来了,抱给了幼儿园的孩子,让孩子们吃。伙房里的伙食不好,没有 油水。曹就去捉了野鸡野兔,做了汤和烧了肉,给肖送去,说让肖补补身子骨。肖 说,她吃素不吃荤。曹还是放下了就走。看到肉里有辣子,孩子们吃不了,肖就拿 到伙房,给炊事员,让放到大锅菜里,给大伙儿吃。看来,肖早想好了,我不欠你 的情,让你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