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温土丹是在上午十一点多接到大姑子电话的。大姑子的声音像在冰面上滑跌过, 也许是哭坏了嗓子。温土丹听了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七个小时前,也就是凌晨 四五点之间,前夫从新区引桥飞下滩涂。汽车一大半在海水里。引擎盖翘起来。他 当场就死亡了。 大姑子说,孩子只能先放你那儿。我老爸已经被急救车送进医院了,妈妈心脏 也不太正常。 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温土丹结结巴巴。实际上,她的脑子完全乱了,当 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半夜电话害死了前夫,否则他没必要半夜奔驰。她甚至担 心真的是自己醉梦中打了电话,害死了他。 大姑子说,他和朋友们聚会迟归的,没有喝酒,他是把另外两个朋友都送回家 才回程的。大姑子说,有事会打你电话,可能登讣告希望能得到版面位置和价格的 照顾。也许还有别的事。再说吧。 这一天上午,既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记得凌晨是有雨的,可是早上的大 地上,没有什么痕迹。但客厅地板砖上,依然隐约有前夫的皮鞋后跟半月形的水印。 儿子在卧室木板地上,搭一个非常宏伟的积木。温土丹慢慢蹲下来。温土丹帮 他送了两块木料,都被儿子拒绝。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温土丹说。儿子说,好。 儿子忽然兴奋起来,放下手中的活儿,小眼睛瞪得非常圆,红蜘蛛!我梦到红蜘蛛! 非常红的!这么大! 儿子把积木全部扫倒,开始满角落爬找什么。温土丹跟了过去。儿子说,我要 找一只给你看,你家有,我以前就在这里见过它。你还不相信,奶奶家就没有,别 人家都没有。 温土丹是记得以前儿子说过,他看到一只非常小、非常漂亮的红蜘蛛。当时, 儿子用彩笔画了老半天,在温土丹看来,就像一团黄豆大的怪疙瘩。儿子最后指着 彩笔尖说,它只有这么大!儿子又摸索着拔下自己一根软头发,说,它的脚比头发 还细。最后儿子指着她身上的火红色的毛衣,大嚷大叫起来,他摘下一个毛疙瘩球, 说,就这样,就和它一模一样! 正是由于儿子的描绘非常形象,前一天,温土丹就梦到了密密麻麻的红蜘蛛, 她在干红和红蜘蛛中穿行。温土丹突然被震撼了一下,脑袋中闪电般刺亮起来。温 土丹梦见红蜘蛛的时候,是那个巴小姐怀疑异类侵扰而报警的时候,儿子昨晚梦呓 红蜘蛛的时候,不也正是一个古怪时刻。谁在使用电话?说什么,温土丹都不相信 儿子会半夜爬起来玩电话。自己也决不可能打那样的电话。 温土丹说,爸爸昨晚带你撒尿,你还记得吗? 儿子说,我没有梦到这个。 不是梦。是真的。爸爸以为我们打电话找他来的。 我没有叫他来。爸爸也没有来过。 你昨天给爸爸打过几个电话? 儿子数学不行,所以困难地眨了很久的小眼睛。但是他最后说,一个说我吃麦 当劳啦。一个说你怕黑不好。 可是,爸爸后来就来了。你正好要撒尿。你还和他打了招呼,嗨。我抱你去卫 生间,后来爸爸牵你上的床,还为你掖了被子,还亲了你的脸。你还叫我们统统关 灯? 没有。儿子说,爸爸没来。 来过的!你想想。爸爸还喂你喝过水,就这个杯子。 根本没有!儿子断然否认。他用夸张的锐利目光,天上地下地搜索红蜘蛛。 温土丹盯着儿子的脸,她忽然感到紧张。是她自己做梦吗?半夜真的没人来过 这里?不不不,不是这样,门铃响了,门铃确实响了。她被弄醒了。有人来过这里 了。温土丹感到不安,就在这一分钟之前,她忐忑不安于那个奇怪的电话导致了前 夫的死亡,她无法理解那个电话,就像无法理解巴小姐的报警电话,她感到神秘的 恐惧。可是,现在,她被一种越来越明朗的、越来越惊心的、新的恐惧所控制:前 夫究竟是——车祸之前,还是车祸之后来到了这里? 前夫他到底来过吗?凌晨四时二十二分,按响门铃、走进屋来的——是谁? 她回到客厅看前夫半夜进来留下的湿脚印。蹲下来看,好像地面还是有印子, 后脚跟的半月形水渍依稀可辨。还留下什么呢?她又沿着前夫的路线,转了一圈。 烟灰?找找看。他是抽烟的,而且只抽大厦门牌的,温土丹很熟悉那种烟的味道。 茶几上没有烟灰、烟头。温土丹蹲下仔细察看地面,没有,一点灰烬都没有。 只有隐约的水印。不过,烟灰弹在地上,也能被踩没了。但前夫进来的时间不长, 好像是手上没有烟。不,不,又好像指缝中有支烟,烟雾轻轻地从他的指缝中腾起 来。这个时空在她记忆中,就是有那种烟的味道。不过,温土丹困惑了,因为前夫 就是不抽烟,身上也有那种烟味的。真实和印象现在彻底模糊了,而且是越想越模 糊。 温土丹转而开始盯着地上几乎消失的水渍。为什么前夫身上湿漉漉的?外面在 下雨,还是因为桥下的海水呢?不,不,不会的,是因为下雨,记得当时听到雨声 沙沙的。 吃中饭的时候,温土丹再次问儿子,爸爸来了,你怎么记不住啊?他来过啦。 儿子厌倦地叹了口长气,要跟你说多少遍呢?没有!没有就没有!你不要糊糊 涂涂,行吗?! 可是,他真的来过的。喂你喝水后还牵你上床。 没有!他根本没来过。不相信,你打电话问他! 温土丹借着倒垃圾,到了宿舍楼的大门传达室。她问值班的保安,昨天半夜四 点多,你看到一辆黑尼桑进来吗?保安说,你傍晚来问吧,昨晚值班的人下班了。 如果有车进来,你们都会知道是吗?温土丹指指电动栅门。保安说,一般有数, 但这几天不一定,因为电栅门坏了,都开着,关不上,说不准我们上厕所,就有车 进去了。 傍晚刚过,温土丹又奔下楼找门卫保安。那保安是个胖小子,笑嘻嘻的。他说, 昨天下半夜,尤其是三点以后,我敢拿头担保:绝对绝对,没有黑尼桑进过小区! 只有三辆红色的出租车。 那你上过厕所吗? 胖保安笑嘻嘻地说,温记者,你是不是又喝多啦? 真的没有? 什么没有?是车还是上厕所? 温土丹沮丧地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胖保安说,真的没有黑尼桑进来过。厕所 嘛,你知道,是人都要去的。 那——昨天下雨了吗?下半夜的时候? 没呀,我没感觉到。你怎么啦?难道你真的酒还没醒?最近报纸上都没看到你 的名字啊——嘿,你走啦?我没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