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塔先生依然不接温土丹的电话。那天,温土丹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北极光”。 北极光的招牌非常不醒目,从一个宠物医院的侧门进去,里面却是一个巨大的洞穴, 不知是利用防空洞改装的,还是刻意装修成这种洞穴效果。里面的光线非常幽暗, 一些洞顶的凹陷处,埋着蓝紫色的灯,另外就是吧台上的电视屏幕变幻的色块。每 个吧台服务生都戴着醒目的黑边的橙色窄框墨镜。其中一个围着一条长丝巾,后胸 后臀各搭一段,走动的时候,他很注意丝巾的摆动效果。有个十分妖娆的高大女人, 坐在吧台前面的转椅上,抽烟。不知为什么,她把一只饰着很多银片的高跟鞋放在 自己的酒杯边。温土丹在她身边坐下,要了一杯生啤。 几个长发披肩的人不知从哪个洞门鱼贯而人,像是乐手。哒哒哒哒,架子鼓突 然就响了,像一个乐队猛然醒过来似的,铺天盖地的打击乐开始猛烈扫荡洞穴的每 一个皱褶。温土丹这才发现,妖娆的女人一边抽着烟,一边从高跟鞋里拿出葵花子, 翘着兰花指,精细地嗑着。温土丹傻了眼。妖娆的女人笑了,拍了拍温土丹的肩, 又指指圆转椅下她的另一只鞋,耳语似的说,新的,我喜欢这种皮革的香味。 温土丹又大吃一惊。妖娆的女人原来是个嗓子很粗的男人。男人压扁了嗓子, 嘎嘎嘎大笑。吧台里的围长丝巾的服务生,很优雅地笑了笑,为温土丹款款送上一 塑料碟的葵花子。 乐队又剩下哒哒哒哒的鼓声,就在这时候,温土丹听到一种独特的鬼哭狼嚎的 铃声。她循声望去,在一个大石笋后面,穿着黑背心,戴着银项链、手链的塔,正 在那里低着头接电话。他旁边,一个穿浅色中式对襟衫的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伸着 尖尖的舌头,像蛇吐信子一样,一下一下,不断在舔着塔的脸。 塔在继续通话,同时操起一张面巾纸,看都不看,就盖在那只蛇的脸上,几乎 同时,那条蛇信子一样的舌头,从纸巾中间,又令人恶心地伸了出来。 塔看见了走到跟前的温土丹。塔站了起来,对电话里说,回头我打过去。温土 丹不知说什么好,干巴巴地站着,想坐下去,又怕塔抬腿就走。塔最终还是笑了笑, 说,还是被你找到了。那走吧。 去哪里呢? 随便啊。你是警察嘛。 蛇突然跃起,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挡在温土丹和塔之间,大张两臂,十分夸张 地摆了个护驾造型,而且保持不动。温土丹看不出他是个绝顶幽默的人,还是个神 经质的卫士。塔一把推开他,拿起外套就走了出去。 温土丹跟了出来。他们到了落日咖啡屋,还没落座,塔就说,你到底要问什么 呢?我就不相信这事你能报道。 温土丹说,我想知道事情真相。 没有事情真相。 你说得对;我不可能报道这个。事实上,我快下岗了。我应该赶紧忙正事,写 稿挣工分。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塔不说话。 请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鬼? 我不知道。塔挑起了眉头。塔说,反正,那天半夜有东西打了电话出去。住那 的的三个人,还有一个鬼,四个,都可能使用了电话。那个鬼或者人在电话里说, 痛啊……我没死…… 温土丹说,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塔说,因为我一住进去,每天睡觉都闻到枕边像生铁一样的血腥味。有人仿佛 就在枕头边不断呻吟。 你住进去的时候,知道那儿死过人吗? 我知道。但房东以为我不知道。 那么,是别,也就是那个女鬼打的电话? 对。这就是我说的第一种可能性。超自然的现象发生了,而我们三个都在睡觉。 她一个人从我的房间——原来她的房间里走出来,轻飘飘的,像踩在云雾里。她飘 向那个电话,拿起听筒,她肯定不需要开灯,就开始拨她生前最经常拨的电话号码。 她感到寂寞,怀念朋友,或者说怀念一种依靠。 也许她和巴都是出身清寒,她们是老乡,一起从深山僻壤中,坐着牛车、拖拉 机,坐着汽车、火车,终于来到了这个陌生而富饶的城市。开始都是做服务员,后 来巴脱颖而出,巴太美丽了,很快成了迎宾小姐,成天穿着旗袍,站在门口对客人 笑笑,说欢迎说再见;别却很辛苦,她每天端菜倒酒侍候各种刁蛮的客人,有时被 客人泼一身酒。每天她只能穿着平底布鞋,难看但也只能那样,因为即使平底,还 是累得脚底生疼,晚上天天要用热水泡。 后来巴去做了酒楼新开设的足浴城保健员。不到一个月,02号保健员就风靡全 城,点02号钟的男人经常排队,一个钟连着一个钟,02号累得想哭,可是有男人送 她礼物了。别也想改做足浴保健员,请巴去跟老板说。巴找了很多理由推辞,包括 别的手型不好,文化程度偏低,工作更辛苦。别后来送了一支口红给巴,巴并不像 以前一样,接受杂牌口红,但是,口红唤醒了友谊。巴帮忙,别终于如愿以偿。可 是,改做保健员的别小姐,生意却一直很冷清,有时一个班只轮做一个钟,从中抽 成的八元还不够一天的快餐。是不是? 然后巴被富人、被阔佬永远地带走了,巴拇指背上的老茧一定慢慢地褪去了, 听说巴可能真的在一个老别墅里,像只金丝雀。别也许只好到前线去了,对,当三 陪,坐台也出台。慢慢地,别开始有些钱了,别也许也开始风光地给家里寄钱啦。 后来,别就碰到了骗子。那天,一个像台湾阔佬的中年男子对别说,太辛苦啦,以 后就不用坐台了,跟我过吧。你就在大陆照顾我好了。别就和台湾人一起睡了一夜。 那个五星级酒店贵呀,别当然陶醉。是不是?有时候,白马王子就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第二天,台湾人带别去泡温泉,再回大酒店休息。下午四点,台湾人出门了。 然后门铃又响了。台湾人进来对着床上的别说,存折给我。 别说,什么? 给你转钱去。先打二十万吧。 别就欢快地交出存折。台湾人转身出去,马上又转身进屋说:密码。 别想都没想,就把密码报了出来。别肯定是睡不着了,她终于也有条件畅想未 来了,是不是?她也不比巴差太多来着,是不是?可是,台湾人一直到天黑也没回 来,别突然想起来,天啊,转账进款是不需要密码的啊! 别就马上冲下楼,打的冲到了银行。一问,人家说,这个存折上刚刚被人提走 九万多元,里面还剩下五元钱!别可能就晕在柜台下了。然后别就哭了,万念俱灰 了,就给朋友巴打电话,巴可能安慰得轻描淡写。这不怪巴,巴已经不再把九万当 成什么大数,不再理解一个女孩千辛万苦挣来的全部积蓄意味着什么,所以,巴可 能安慰得很不得法,甚至加重了对别的刺激;或者巴根本不想听,她不耐烦。别想 跟她见面聊聊,可是,巴说她要赶去驾校培训汽车驾驶,因为那辆法国雷诺买了两 个多月了,再不培训,天又热了。 别剪舌头的时候,也许并不坚决想死,她可能希望有人推门而人能拯救她,比 如男人,比如巴。可是,剪掉的舌头是那么的痛,这超出她的忍受范围,她哭了, 门外永远没有人进来了。她可能是哭着上吊的,因为痛啊…… 塔停了下来。两人不说话,看上去都像在听那个胖女孩在咖啡厅水池边弹《致 爱丽丝》。那胖女孩不知为什么越弹越急,听着像赶火车飞机。 塔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温土丹说。 你说呢?塔开始折一张花边餐巾纸。塔说,也许是有人天天在我枕边,流着带 血的口水,口齿不清地絮叨太多遍了。也许,就是我胡编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