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来时,她摇摇晃晃。秋天了,夜已很深。 她没有去开她的车。看来她脑子还清醒,就是身体不听使唤,醉酒的人都这样。 她把我推到驾驶座上,说她家住在很远的南郊。 我开着她的车。过了公交终点停靠站,我意识到回来时必须自己花钱打出租车 了,我当然不可能再把她的车开回来。我在心里盘算着兜里的钱,毕竟我没有什么 钱。 她的家到了。一幢很漂亮的洋式楼房,三层楼。她说,你进来坐坐吧。 我说,不了。 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她又说,连一口水都没有让你喝,不行,我不能让 你就这样走。 我也想看看富人的房子,就答应了。 很宽敞的房间,富丽堂皇。墙是用皮革包裹着的,给人殷实的感觉。我闻到了 皮革的味道,那是豪华的味道。我老板的车内,就充满着这味道。那味道有时候会 令人窒息,好像在考验你是不是承受得了这种豪华,你是不是这个命。 这家里没有别人。我记起来了,她离婚了。墙上的皮革绷得紧紧的,我的心也 绷紧了。没有别人,房间就显得更加空荡荡的了。你看,这么大的房子,就我一个 人住。她说。 你住得过来吗?我说。 有帮我住的。她说。 谁? 她笑了笑。她带我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考究的麻将桌。电动的。她说。 关上了门。还有它们帮我住。她又打开了另一个房门,这是一个大房间,满是运动 器械,像个机房。沉重,看了都累得慌。这么多!我说。 可是没有用。她说。 什么没用? 减肥呀。她说。 噢。我说。 绝食也没用,她又说,还晕倒了。 我知道。 她好像忽然不甘心起来,又走向跑步机,登上去,按下电门,跑了起来。她很 快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可是那机器还拽着她跑。我蓦然想起我每天骑着自行车长途 跋涉,上坡下坡,赶去上班,为人卖命,她却无端地让自己疲于奔命。人跟人真是 大不一样。穷人肉还吃不够,而富人却要吃萝卜干蔬菜了。 我要帮她按灭按钮,可是她不肯。她再也跑不动了,好像马上就要死了。她终 于脸色惨白地败退了下来。可是她并不坐下来,也不站住,而是走动着。她说,不 能停下来,剧烈运动完猝然停下来,会造成猝死。心脏受不了。必须继续走。走! 走!体能锻炼时,我们教练就总是这么朝我们喊。越累越要走……她终于缓过气来 了,又恢复了常态。她的常态是什么呢?就是胖。她好像意识到了这点,又开始动 了起来。她又钻进了一台大型机器中。那机器模样有点狰狞,像刑具,我从来没有 见过,她说是最新研究出来的。研究者一定是在恶毒的心态下研究出来的,发狠, 没有这种狠,是难以有此创造的。 她把两个手臂伸进两个长筒里。是皮长筒。长筒猛地一拧,她颤栗了一下。但 是她没有退缩,闭了闭眼睛,坚持住了。然后她的双腿也被铐住了。机器运行了起 来,发着狰狞的声音。她整个人被吊了起来,横下。现在,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只能任人宰割。她应该不是第一次体验到,她不会不知道这结局,她是自己情愿送 上去受刑的。 我从她的神色看得出,她的手和腿在经受着强烈的挤压,她却迎接似的吸了一 口气,莫不是迎接痛苦才能抵消痛苦? 那些皮长筒松懈了些,可是它马上又旋转了起来。我瞧不见它了,只感觉一阵 刷刷的风,她的全身也筛糠似的颤抖了起来,好像遭受了电击似的。 由于她的抖缩,她肚子上的衣服被撩了起来了,那肚皮真的惨不忍睹。 突然,一条什么东西抽向她的肚皮,啪!还没等我看清,那东西已经把她的肚 皮紧紧圈住。是一条皮带。她的肚皮在皮带下抽搐,可是当皮带离它而去,它又好 像迷恋似的要跟着皮带上去。皮带不顾,兀自远离。待到肚皮失望地耷拉下来,它 又猛一回头,回抽一下。原来是一种欲擒故纵的阴谋。那肚皮缩住了,缩得很深, 几乎要贴到脊梁上了。让人看到了它实下去的希望。 她惨然笑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来。 那腰间也满是汗珠,涔涔的。她说,这下体重一定轻了! 我怀疑。 出汗减肥嘛。她又说。她爬了下来,站到边上的磅秤上去。轻了,你看。她说。 我看不出来,我不知道她原来有多重,为了安慰她,我点头称是。 可是喝口水又重了。她却又说。 怎么会?我说;问题在脂肪。她说,怎样才能把它揉出来,排出来!她说得咬 牙切齿。只有动手术! 手术? 吸脂呀!她说。 噢。我也听说过。 往你的身上切个口,注入膨胀液,把脂肪稀释了,然后把吸管插进去,吸。她 说,吮着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你可以瞧见吸管在你的皮下面游走,像老是插不到位置的输液针头。可是 那不是,那是吸管吸完了一个地方的脂肪,又转到其他地方吸了。你感觉得到吸管 在划来划去。你的皮好像是透明的,看得见吸管头凸了出来,是浅蓝色的。有时候 会觉得吸管好像要穿到皮外面来了…… 我感觉到了疼,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我难受了起来。可是她却笑了:脂肪被 吸出来了,黄黄的,不不,是橙色的,因为搀和着血水。一泡一泡地出来了。她说, 双手顺着自己的身体,笑了,好像看到了吸脂的成果。 她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就为了活吗?何苦呢?我想起小时候玩金鱼,一只 金鱼摇摇晃晃,不时翻着白肚,眼看就要死了,有人说,往它身上浇尿就会活起来。 我们就做了。果然,金鱼又被刺激得活蹦乱跳了起来。 其实好看只是一种感觉。我安慰她,其实你并不胖。 真的吗?她问。真的。谢了,可是她说,你是在奉承我。我,我,我为什么要 奉承你?我说,我又不想向你借钱。我说着,自己也笑了。我怎么说起这话来了? 纯粹是口头禅。 她也笑了。好啊,要多少?她说。 我笑着。我不借,说的是真话嘛。 谁知道呢。她说,当面说好话,也是谁都会说的。 那不见得。我辩道,我突然发现自己抓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你忘记了?那个 在捐款大会上说你的人。他不是人。她说,他是畜牲!我一愣。那家伙,真是个畜 牲。 其实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她说,他不是畜牲,我才是畜牲呢。她说着,猛然拱 起肩膀,把自己的身体团成像一只熊,那肥肥的后颈肉简直惨不忍睹。她干吗这么 糟践自己?没法再陪她玩了,我告辞。你不想到上面看看吗?她说。上面?我望了 望上面,楼梯有点暗。不了,我说。上去看看吧。她又说。我又望了望。按正常格 局,上面应该是卧室了。她醉了。我说,不了,很迟了。上去,我给你看个东西。 可她坚持说。你醉了。我说,就要走。她扑上来要拽我的手。我躲闪,她拽住了我 的胳膊,用她的胳膊紧紧勾住:你不要走!她的胳膊可真胖,像粗大的绳索。她眼 睛发红,像一只饿极的母狼。我慌忙挣脱,可是那身体异常笨重,几乎要把我拽倒。 我终于甩掉了她。她坐到了地上。她把手在地上拍着,喊道:我是醉了!醉得上不 了楼了,你就这样把我扔在楼下吗?我的心一颤。可是我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