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甚至还保留着刚才被她推倒时的姿势。 她也没有起来,趴着。她已经不哭了,外面很静,我听见了落叶的声音。 你们男人都这样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说。 ……曾经有个男人,就是在这儿,健身房,跟我做了这种事的。她继续说,他 说他爱我,他要娶我。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下属。当然我并不贱视他,其实我有什 么呢?只不过是我撞上了时机,钻了国家政策的空子罢了,倒买倒卖,谁都可以做。 其实我很稀罕他的爱,可是还没结婚,他就卷走我一大笔钱,跑了。 莫不是她认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迟迟不肯给我钱? ……后来我才醒悟过来。她接着说,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跟我做。他总在这 种地方做这种事,或者在卫生间,汽车里,甚至在马路边。我很不习惯,为什么好 端端的卧室他不做呢?我有房子,这么大的房子,我还有几处别墅。可是他从不在 里面做。他做的时候总要命令我摆出这种姿势、那种姿势,全是非常规的姿势,他 说那样才刺激。他需要刺激。我明白了,他根本是在厌恶我,他必须把我当做狗, 把这种事当做强奸一样才行。他其实爱的是我的钱。 ……后来又来了几位,也是这样。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逃 避跟我做爱,因为爱是不能作假的,他们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他们根本不爱我, 好像我只是一堆母猪肉,他们碰都不想碰我,更不要说抱了。女人是喜欢被抱的动 物,你知道吗?那感觉真好啊,你的脚可以不用了,一直被鞋子束缚的脚,被全身 重压的脚,人飘了起来。有一次,我向一个人提出来,抱我一下行吗?他说,我抱 不过来。 我瞧着她粗大的腰。 她爬了起来,走向健步器,按开了按钮。机器运动了起来。她又转向了健骑机, 也打开了按钮,顿时一个庞大的影子在房间里拱动起伏,横冲直撞。划船器张牙舞 爪,多功能举重机让你感觉到天要压下来。整个健身房都动起来了,像一个大工厂, 什么声音都有,铿锵,沉重。光影炫目,令你眼花缭乱。你弄不清楚它们是怎么来, 怎么去的,你不得不佩服它们的奇妙。她就在这奇妙中,她又在受刑。 她疯狂地摇着头,好像在撕扯自己。可是没有用,她还是她,还是那个完整的 她,还是那么胖。最后她颓然倒下了。 能到楼上来吗?好久,她说。 楼上?我一愣。 她说,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像是在哀求我。我不能拒绝。 我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我蓦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我上楼,第一次来她家, 她就让我上楼。按基本格局,二楼应该是卧室的。 女人不能忍受粗暴,女人需要温柔、温馨。 我点头。来。她说,说得很小声。 我跟着她上楼。那楼梯很陡。她在前面走着,她的身体软得像要垮下来一样, 像一堆化了的奶油。她熬不住了。我想。 上了二楼,又再上去。三楼也对,把卧室设在最高层更好。到了三楼,拐进了 一个楼道。楼道有点暗,好像很长。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长的楼道,虽然整座楼都 是她的,但是如此长的楼道,我还是想像不出在区间上如何安排。 也许是因为楼道在悄然拐着弯,越来越暗,幽幽的。外面的夜,也已经很深了 吧。我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旧房屋的味道,土木的。这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闻了, 这些年来我已经闻惯了皮革的、油漆的,或者是金属的味道,只有它们,才代表着 现代、华贵。 我用手摸边上的墙,我的手被粗糙的木面扎了一下,像被电了似的。居然没有 上油漆。这样豪宅里居然不上漆,不可思议,也许是为了返回自然?富人们的做派, 吃够了山珍海味,又来吃野菜。 终于到了一个房间前。打开了门,拉了灯。奇怪居然用的是拉绳,灯也是原始 的白炽灯,上面用一张纸做灯罩。我小时候家里就这样。房间里也全都是没有上油 漆的白坯家具,床,桌子。式样并不是现在时髦的回归自然的那种,而是十多年前 的,凑合着用的那种,纯粹的寒碜,纯粹的土。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富人。 她为什么用这样的家具呢?白炽灯昏黄,把一切变成了老照片。也许是出于怀 旧?怀旧,也是一种时尚。谁能说那时代的东西就不能成为时尚呢?你看知青餐馆、 军用挎包,不就成为当今的时尚了吗? 只是墙壁上没有照片,她现在的照片固然不会有了,她往昔的照片也没有。她 不是说过了吗,太凛冽的对比。 仅有环境。也许她结婚时用的就是这样的家具,她就在这样的床上跟她的丈夫 相亲相爱?我明白了,她要的是这样的效果:回到从前,跟我做。 我等待着。果然她开始动作了,她打开了衣橱。在一个外人,特别是男人的面 前打开衣橱,意味着什么?我闻到了樟脑的味道。,她拿出了一条内裤,放在床上。 又拿出了一个文胸。那短裤和文胸好像很旧了。我知道接下来要怎样了,我甚至悄 悄观察起更衣室在哪里。 可是她并没有脱衣,把它们换上去。她只是把它们摆在床上,按人体结构。一 个女人的形骸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白了,一个女人主要就是这些部分,这些部 分出来了,女人就出来了。 可是那毕竟不是真实的人,没有肉,没有体温,只是一个虚壳。什么时候我们 又开始玩虚的了?从看不到她的人,到看到了她的人,到约会,到交易,人都摆在 这里了,还要玩虚的? 也许她是想让我对她过去的身材有个认识?毕竟,过去是美好的。 是你过去的?我问她。 不!她却否认了。怎么可能是我呢?她说,你看我是什么模样。 我是说过去的你嘛!我说。 你可别乱说!她说,生气了,好像我扯上她,是玷污了眼前这个女的。你看我 是什么样!她叫。她猛地跳起来,扒下自己的外衣,露出紧身衣。原来她一直穿着 紧身衣,还这么胖。 她把紧身衣也剥掉了。她把紧身衣翻过头时,我瞧见她起伏的肚皮,简直像青 蛙。 她剥掉衣服后,那肚皮显得更鼓了,而且层层叠叠,像沙皮狗的脖子。那肚子 连同全身的肉顶着她的胸罩和裤衩,胸罩带和短裤裤头好像顷刻要崩断了。她戳着 自己身上的胸罩:你看,这跟那个是一个型号的吗?她嘴巴戳着床上的内衣,她是 她,我是我,我是我,她是她,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又拉扯起自己的肚皮来,那肚皮的折皱被她拉成了一张张扁扁的难看的 嘴,这个女人,这样子,你觉得好看吗?她叫,这下水,只配狗吃,不,狗都不吃, 只配埋了! 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作践自己,我很吃惊。尽管在这之前她也曾说自己丑,但 那只是嘴上说的,你也可以把它当做调侃。她这是怎么了yBp 使那不是她的,我说 错了,她又叨p 里犯得着这样呢?难道那女孩子比她自己更重要吗? 她是谁呢?不是她,又是谁呢? 对不起。我只能说。 你也不必道歉。她说。她平静了,或者说是,她感觉成功了。她已经成功地把 自己跟那个女孩分离开来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胜利者的明朗。她叫小芳。她说。 小芳? 小芳是谁? 小芳就是小芳。她说。 是那首歌里的小芳吗?或者是她杜撰出来的一个人?但也难说不是她自己。她 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我叫什么一样。也许是她的小名? 你觉得她怎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又不认识她。 想像一下。她说。 我想像不出来。 你真没趣。她说,还是网络上混出来的呢,没有一点想像力。 是啊,我为什么忽然变得没有想像力了呢?也许是因为她的存在,她就在我面 前,她的存在,是个障碍。 这个女孩,怎么可能跟眼前这个肥丑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呢?看那内衣,她多么 的苗条,内衣是作不来假的。我想像:身材很好。脸也不坏。她说。应该是。我说。 你能说说她的三围吗?她说。三围?虽然我知道什么是三围,但是我从来没有认真 想过这问题,我连影的三围都不知道。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卷布尺,展开,递到我手里。我知道她是让我量。我量了。 我的手偶然碰到那文胸上,触电似的一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是 没有碰过这东西,我有女朋友影,我们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那可是实实 在在的身体呢。 胸围:83CM. 比影还棒,精巧而丰满,那文胸很圆,立起来那种。 你再量量她的腰围。那富婆说。 58CM,腰很小。 说说你的感觉。她说。 好像一掐就能掐断。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 我真的这么觉得。我的心底涌起一种要拥有的欲望。不,是掐,掐死对方,彻 底地占有。 我量那臀围。别忘了,衣服是平面的,人是圆的。她提醒我。 我知道。 她帮我把那裤衩撑起来,因为撑起了,裤布显得特别薄,好像透明了似的。我 仿佛瞧见了那薄薄的布后面的世界,圆润,绝不拖泥带水。 88CM,漂亮!我想。 她漂亮吗?她问。 我点头。 想要吗? 是。我承认。 可是你得不到她。她说,因为有很多人爱着她呢。她的身边围满了男人,苍蝇 似的。那些男人喜欢给她买衣服,她没钱买那么多衣服,也乐于这样。那些男人说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他们看到了好看的衣服,就想让它穿在她身上,朋友, 同事,简直把她当模特儿了。同事总是说,你可要天天上班穿来喔。 她说着,笑了:其实他们都恨不得把她占为已有。他们很多人设圈套捕获她。 但即使这样,感觉也很好啊是不是?你想想,你逃,他追,还有争风吃醋的。看着 他们吵吵嚷嚷,打打杀杀,多开心啊!她说。她眼泪盈盈了。 你知道她最后被谁捕获了吗?她问。 不知道,一定是其中最优秀者。 不是,她说,一个最会骗的,他说他很有钱,男财女貌。她笑了:也许也算优 秀吧,男人会骗就是优秀。 ……其实他很穷。给她的结婚金项链都是借来的。一结完婚,就有人来搬新房 里的东西,什么都搬走了,剩下一张没有上油漆的床铺,还有一张破办公桌。她哭 了。 我猛地瞧那床,那桌子。不会就是它们吧?应该不会。 ……他就跪在她面前,请求她原谅。她继续说,他说他一定要去挣钱,补偿她。 他哭了,他抱她,她感觉骨头都被他抱碎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心酸和温柔。如果她 没有受骗,没有他抱着她忏悔,还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她又哭了。她说,我们一起 去挣钱。 ……他们做起了生意。他们有钱了。其实是她有钱了,她做得远比他成功。他 们买了房子,有了全新的家具,把旧家具扔了,就像抛掉贫穷的帽子。我们再也不 穷了!再也不需要它们了!再也不需要别人给买漂亮的衣服了,要什么样的衣服, 她都买得起,多高级的时装都买得起。我自己拥有了自己。可是…… 什么?我问。 她一愣,煞住了,不讲了。 人需要外力,知道吗?她说。 我不明白,不是常说别人有不如自己有吗?我问。 那是在那时。她说。 那时?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她突然一跳,警醒了似的:这就是现在的事。 现在?我一愣。 对呀!你瞧她,她指那内衣:她在看着你呢。 说得如此逼真。我恍惚了。 她在问你喜欢她吗? 我喜欢。我说。 爱她吗? 爱。 谢谢你。她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谢我,是替女的吗?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以抱抱她吗?她忽然又问。 抱? 女人是喜欢被抱的动物。 可以。我说。我抱了。我真的爱上了她。 那富婆身子一个劲颤抖,我明显感觉到了。她哭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 真的不知道。 她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沓钱。一看到钱,我就又记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 那全是百元大钞,那么粗陋的抽屉里居然放着这么多的钱,让我吃惊。她随手抠起 一沓,交给我。我捏在手里,明显不止两万七。她居然又把剩下的也放在我手里。 我不要这么多。我说。 拿着。她说。 我拿着了。这是她买我的钱,她多给,是在给我加价了。我想。那么她到底要 我怎样为她服务呢?她忽然又决定了什么似的,去抄抽屉,抽出一沓存折。她怎么 这样?难道,她要把所有的钱都给我?她真的要这样!我不要。我承受不起,我有 点害怕了。她要干什么?她也止住了,说,也好,它们就放在这抽屉里,我会写好 的,这些钱全归你。 难道她不想活了吗?我想,她写什么?遗嘱?她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哈哈, 作态罢了。 你给我这么多,我怎么还你?我说。 不要你还。她说。 我一愣。 你可以走了。她说。 走?事情还没开始呢。我瞧她,她向我点着头,她确实是让我走。 我不敢走。 你可以走了。她又说了一句,我有点不舒月艮。 哦,她是让我暂且先走,以后再召我来。我必须随叫随到,随时为她服务,这 就是我力所能及的。可是,难道她就不怕我走了,再不来了吗?我已经拿了钱了。 或者即使来了,也只是敷衍她,像那些她所遇到过的男人一样。她凭什么对我这么 放心?她就不怕再次被骗吗?我又望了望她。 我忽然感觉有点难受,好像是我在存心骗她似的。我需要钱,这是我的全部目 的。可是她却好像不知道,她是那么的单纯,无辜,一个弱女人。 你难道就不怕被我骗了吗?我说。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怕。她说,谢谢你的骗。你快走吧!你走吧,你走吧!她叫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