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吉祥的电话本放在桌上,里头肯定有游三波家的号码。马兰花把本子拿起,马 上又放下了。等到天刚刚亮透,太阳还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探出头还是该缩进脑, 让人没法判断天究竟会晴还是阴,马兰花才重新翻开本子,找出那个号码,然后出 了门,向右拐。五十米外有家小食杂店,除了乱七八糟摆着酱油糖醋快熟面外,柜 台上还摆着暗红色的公用电话。一个背驼成九十度的老妇瓮声瓮气地说,三分钟四 毛钱。马兰花按下那串数字。杜鹃,去你家怎么坐车? 你?马兰花?你到我家干吗? 马兰花双手抱住话筒,她还不太习惯对着一部机器跟别人说话。你让我去,我 要去。去你家坐哪路车? 你叫吉祥开吉普把你送来吧,反正他们带学员练车要经过的。 不要,我自己去。马兰花用眼角打量左右,说得很悄声,她觉得驼背老妇的眼 睛一直轱辘辘盯着她。 好吧。杜鹃终于同意。一路车的终点站就是梅园村,一路车你反正会坐。我家 离车站不到一百米,下了车你问问别人,肯定找得到。 马兰花转过头往回走,到家门口,在昨天出门的位置站了片刻,然后才开始向 左拐,穿过小巷,看到六角亭子,爬上一路公交车。真远啊,一站又一站的,老没 有尽头。以前坐吉祥的吉普车从梅园到码头,车子在小街小巷中鳗鱼似的穿来穿过, 好像只是眨眼间就到了,可是公交车却在全城转了一大圈,最后才慢悠悠地停在梅 园村。马兰花问别人,知道游三波家吗?果然都知道,伸出胳膊指给她看。 马兰花用巴掌重重拍门,像那天吉祥带她来时做的一样。 杜鹃还是画了细长眉涂了重口红,看到马兰花,满脸是笑。做了城里人后,马 兰花你真是越变越好看了。她说。 三波呢?马兰花随口问。 三波去香港了。 马兰花记起杜鹃已经跟她说过游三波去香港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巴巴望着 杜鹃。杜鹃,你也坐下,我想问前天晚上的事。 杜鹃并不马上坐,她去泡了两杯茶,又取了几个苹果出来,洗好,放在碟子上, 才坐到马兰花对面的沙发上,削起苹果。 为什么你要把这事告诉我呢?马兰花问。 苹果完整地捏在杜鹃手中,刀飞快地动,苹果皮却不动,直到最后杜鹃手一松, 苹果皮整个儿脱下来,跟条蛇似的曲曲弯弯垂着。杜鹃将刀尖挑着苹果,递给马兰 花。马兰花说,我不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事呢?你可以不说,可是你说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杜鹃把苹果收回,送进自己嘴里。 马兰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肯定想知道,她还想知道其他的。那天晚上,她 舔舔嘴唇,打算说得缓慢一点,那天晚上真的是铁头剥你衣服? 是啊。难道还能我自己剥? 铁头剥了你衣服,就……就…… 就强奸了我呗。 马兰花低下头,两只手互相抠着指甲。屋里静极了,只有杜鹃嚼苹果的嘎吱嘎 吱声,这声音让她想起马家野味店里养的那只猫咬鱼骨头的样子。你不推开他吗y 她问。 杜鹃欠欠身子,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抽过香巾纸缓缓擦着手,眼吊起来看马 兰花。我推得开吗?他们是男的。那当时吉祥呢?铁头叫吉祥过来按住我。吉祥按 了?按了。然后呢,吉祥也……吉祥也强奸我。不过,哈,吉祥倒霉,还没完事, 楼下就叫开了。铁头的吉普停在门外,挡了路,一部卡车开不过去,喇叭使劲按, 司机还大声骂人,骂得可难听了,吉祥就软了。你们家吉祥真是白惹了一身腥。是 铁头让吉祥做的?是啊。铁头那流氓自己做了快半个小时还不肯下来,又叫吉祥也 来,还说吃呀吃呀不吃白不吃。妈的,他以为吃什么好东西呢。 半个小时?马兰花虚着眼,好像看到那场面了。杜鹃又拿起一个苹果削着,刀 子嗖嗖往前推,马兰花觉得那刀好像是推进她肉里。她站起,说,我要小便。 杜鹃指指楼梯旁,卫生间在那儿。 马兰花坐到马桶上,很久,却没拉出来。明明有尿意,小腹胀得隐隐作痛,可 是拉不下来。半个小时?她想着这个时间段。在马家野味店,半个小时一桌的莱都 煮上来了。铁头抱过她,铁头把戒指套上她指头后把她抱住,抱了多长时间?可能 五秒钟都不到吧,可是,他在杜鹃身上,却有半个小时。 马兰花穿好裤子站到镜子前,镜子是模糊的,她用布擦一擦,照样模糊。她便 用手背在眼睛上一抹,手背居然湿了,而镜子,这时倒清晰了很多。马兰花吓一跳,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她把眼眶撑到最大,一眨不眨看着镜子。镜子中的那 个女人眼睛好像自来水的水龙头,比黄豆还大的泪一粒接一粒往外涌。 卫生间的门响了,杜鹃在外面说,马兰花,你没事吧? 马兰花咽两下口水,答道,没事。 杜鹃说,如果是大便,纸在马桶旁的架子上,卫生巾也有。 马兰花说,哦。 马兰花扭头看架子,好像她真需要纸或者卫生巾。其实她什么都不需要,或者 说是不知该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卫生间显然不能多呆下去,马兰花开了水龙头, 盛了一盆水,将脸趴进去。片刻,她觉得自己没事了,才出来。 杜鹃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杜鹃说,马兰花,你哭了? 马兰花说,没有。 杜鹃笑起来。你骗不了我的,你看,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真的没有。刚一说完,马兰花鼻子一酸,泪突然又往下掉,鼻涕也跟下来了。 杜鹃咬着苹果,慢慢踱过来。马兰花,你听我的,平时多吃点水果,水果对皮 肤有好处。女人要懂得疼自己,别指望男人疼了,男人都靠不住。还有,这事倒不 能怪吉祥,是铁头不是东西,铁头太不是东西了。 马兰花双掌捂住脸,她跟自己说停住快停住。可是心里的委屈却反而越聚越多, 像夜里的人群举着火把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赶来,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杜鹃说,唉,说起来我也理解你,自己的老公跟别的女人做这事,换了谁都会 不好受的。 马兰花心里说,你不理解,你不可能理解。其实马兰花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 她不敢说出来,真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她自己都一直不愿意承认。以前她一直 以为是吉祥做了这事让她难受,其实不是。吉祥做了这事,做了也就做了,她没太 难过。她难过的是铁头,铁头他居然做了这事,居然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