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事隔多年,当时徐明做错了什么,胡老师为什么发火我已经记不清了,反 正,不会是一件大不了的事。胡老师总爱发火。她一发火我们教室里的光线就会暗 下去,我们所有的学生都在暗下去的光线里坐得直直的,低着头,一丝不苟。可是 那天徐明是个例外,他如果像我们一样,估计胡老师发一顿火也就过去了——我感 觉胡老师隔段时间就要发一次火,如果有段时间没有发火胡老师就会寻找要发火的 目标,那样我们可得小心了——屁虫说胡老师之所以爱发火是因为那时她正在闹离 婚,她有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撒,可豆子则坚决地给予了否认。豆子说胡老师从年 轻的时候就爱发火,她从当上老师之后就一直爱发火,他叔叔跟胡老师上过学,他 叔叔可以证明——可是徐明偏偏没有像我们那样“低头认罪”。这也难怪,他是刚 刚转学来的学生,不了解我们胡老师的脾气。他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用响亮的 普通话对着胡老师说:老师,你错了,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事隔多年,徐明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者是胡老师误认为徐明做错了什么,究竟 是一件什么事让胡老师开始发火,我真的已经记不清了,可以肯定那不会是一件大 不了的事,无非是没有好好听课,和同桌说话或者玩小刀铅笔盒之类的事,反正它 不大。胡老师发一通火就应当过去的,可是,徐明竟然说胡老师错了,还说得那么 响亮。 整个教室突然地静下来。那么静。事后我的同桌徐奇和我谈到那一段教室里突 然的安静,他用了一个词,摇摇欲坠。这肯定是一个太不恰当的词但它同样是我那 时的感觉——从来没有人敢对胡老师这样说话,并且当着全班同学,并且说得那么 响亮,并且,用普通话。要知道胡老师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我的爸爸妈妈,连我没 有上学的弟弟都知道。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我真的感到有些摇摇欲坠。 你的嘴还真硬。胡老师说得缓慢,平和,但有一些咬牙切齿的成分包含在里面。 反了你了,敢和老师顶嘴。胡老师说这句的时候语速依然相当缓慢,突然——“你 给我出去!”胡老师几乎是吼叫,同时,她手上的白柳教鞭也响亮地砸在课桌上, “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的臭毛病!” “老师,的确是你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徐明昂了昂他的头,“我真的没 有……” 尽管我早就忘记了事件的起因,但徐明顶撞了胡老师还说胡老师错了,这件事 我可记得一清二楚。我还记得那天胡老师离开教室之后有两个女生偷偷地哭了,据 屁虫说其中一个叫什么翠的还尿湿了裤子。我还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但在这个事件 发生之后天就阴了下来,放学前还时停时下地下了几滴雨。那天,徐明从教室里走 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用他那双已经旧了的运动鞋踢着一块石子。他低着头, 踢了一路。 一个转学来的学生,说“鸟语”的学生竟然敢顶撞全校最严厉的胡老师,这在 我们学校造成了不大不小的震动,这绝对是一个事件。第二天上午还有别的班的学 生问我们:是有人顶撞了胡老师么?是谁啊?你指给我看看…… “等着吧,这件事不算完。”徐奇在我的耳边说,他显得有些兴高采烈。“等 着吧,这件事肯定不会算完。”我也这样说,我也端出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不仅仅是幸灾乐祸。那就等着吧。我们都知道这不会算完。肯定还会有什么事情 发生,胡老师绝不会容忍有人顶撞她的,胡老师是不会放过徐明的。 可是,事情好像真的过去了,事情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胡老师若无其事地讲着 勾股定理,看不出她受了那个事件的任何影响,看不出她有要报复徐明的意思…… 胡老师的语气平静,不紧不慢。在一个直角三角形中,两条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 边的平方。她斜都没有斜徐明一眼。 那堂课胡老师没有对徐明发火,没对任何人发火,她只是朝着一个好动的同学 丢去了一块粉笔头,粉笔头丢过去之后她就继续她的勾股定理。 第二天上午还有胡老师的课。“我可以和你们打赌,胡老师今天肯定要批徐明, 不信你们看着!”我、徐奇、屁虫和豆子坐在各自的凳子上,怀着紧张与兴奋等待 着,可是胡老师依然没有对徐明发火。倒是屁虫,他看上两眼胡老师就悄悄地回一 下头,他朝着徐明的方向——为此他受到了胡老师的警告。“我对你们严厉,是为 了你们好。跟我上学,你们的父母将你们交给我来管理,我就得让他们放心,我就 要把你们身上的坏毛病都改过来,这对你们的将来是有好处的。”胡老师一副语重 心长的样子,她几乎是要告诉我们,那个事件已经过去了,胡老师没有将它放在心 上。 ——就这样过去了?屁虫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和豆子打赌输了,心里还有些 不月服。 怎么会呢?你看着吧,徐明让胡老师那么没面子,哼,胡老师肯定不会算完的, 那样,胡老师以后还怎么管别人啊? ——是不是,是不是徐明……他不是从市里转学来的么?我们明白豆子的意思, 他是说,也许徐明有什么背景,就连胡老师也不敢惹他。 市里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行,要有人,干吗非到我们这里来上呢? ——是应当有个人治治她。徐奇用力地咽了口唾沫,胡老师一上课我就紧张, 累死了。 徐奇的感受就是我们的感受,我们也是一样,胡老师往讲台上一站我们就紧张, 空气马上就变少了,阳光马上就变暗了。我们都怕被胡老师抓住点什么。 ——反正,不能就这样算了。屁虫将一块石子朝着一群肥大的鸡们扔去。一片 混乱。 还真让我们猜着了,胡老师终于抓住了徐明的把柄,将他从座位上抓了下来: 徐明,你说,这一次老师又错了么? 你说说。你可以说你的理由。要是我错了我就向你道歉。胡老师俯下身子,她 的手放在徐明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我们,许多人都看见了徐明的那个动作。他把自己的头晃了一下,躲开了胡老 师的手——胡老师的手僵硬地抬着,她似乎一时不知道应当再去寻找徐明的头还是 将手缩回。 ——你说!胡老师恢复了她以往的严厉,你说啊,这回你还有什么理由!我就 不信治不了你! 是我错了。徐明说得响亮,老师,这次是我错了。但上一次我没有错。 ——你不服是不是?你还不服是不是?胡老师终于缩回了手,她指着徐明的鼻 子:我不允许你带坏班上的纪律,我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从市里的学校转来的,哼, 要是在市里上得好好的,干吗非要往我们学校里转?既然来到这儿了,就得把你在 市里养成的不良习惯都给我去掉! 胡老师,徐明抬起了头,他盯着胡老师的眼睛:我转学这里不是因为我犯了什 么错误,我什么错误也没犯。徐明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你当老师的,可不能瞎说。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胡老师的脸色苍白:我教了这么多年 的学生,还真没遇到像你这样的,反了你了。哼,别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你打听一 下,再浑的再坏的再不是东西的到我的手底下哪一个不服服帖帖!想在我的班上挑 头闹事,哼,你打错算盘了! 胡老师,我是来学习的,我不想闹事,我没想闹事。 ——你还敢顶嘴!胡老师扬起了她的手。我仿佛已经听见了响亮的耳光,我的 脖子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可是,胡老师的手并没有真的落下来。要在平时,要是别 的同学顶嘴,胡老师的手早就落下来了,可那天,胡老师略略地犹豫了一下,她只 做了一个要打耳光的动作,然后把手收了回来: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胡老师离 开了徐明的身边,她慢慢朝着讲台的方向走去——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 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们就斗斗试试,看你是魔高还是道高。 徐明完了。他是没有好果子吃了。我想。他怎么敢和胡老师这么说呢。胡老师 走到了讲台,她的教鞭和牙齿都闪出一种寒光:我们继续上课。我们不能让一粒臭 狗屎坏了一锅粥。谁还记得勾股定理,会的请举手。 三三两两的同学举起了手,徐明犹豫,着,还是把手举了起来。 胡老师叫了徐明左边的同学,叫了他右边同学,然后叫到了徐奇。徐奇抓耳挠 腮,结结巴巴:老老老师,我我我……没没没有记熟。要在平常,徐奇肯定会被胡 老师批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可那天胡老师只说了句,你坐下吧。 ——你们可得好好听着,要好好地学习,这话我说了不止一遍两遍了。千万别 对自己放松。学好不容易学坏可快着呢。我接着往下讲。胡老师没有叫同学们把手 放下,我和几个同学只好依然举着自己的右手。胡老师竟然没有看见我们的右手, 没有看见徐明举着的右手,她继续着勾股定理:根据勾股定理,在直角三角形中, 已知任意两条边长,就可以求出第三条边的长。 勾股定理是可逆的,因此它也有一条逆定理:如果三角形的三边长,那么这个 三角形是直角三角形。 那节课上得相当漫长,我们好不容易才挨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来。可是,胡老师 没有要下课的意思,她重新又把勾股定理的逆定理讲了一遍。别的班已经下课了。 许多其他班级的同学堆在教室的外面,他们伸着黑压压的头向教室里张望,然后一 哄而散。 胡老师拿起了书本和教鞭。我悄悄地舒了口气,我听见教室里许多出口长气的 声音,胡老师肯定也听见了。她把拿起的书和教鞭重新放回到课桌上——我不想耽 误大家的时间,可我不能不多说两句。我们班是一个统一的集体,我们不能容忍谁 破坏这个班集体的荣誉,我们不能容忍,哪一个人把他的坏毛病带进来。这是学校, 是学习的地方,是规矩的地方,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不是收容所!现在我宣布一条 纪律:我们要把那些不听话的同学孤立起来,直到他改掉了坏毛病,永不再犯为止。 同学们,老师这样做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将来!孙娟,你这个班长要负 责监督!各个委员和组长,都要负起责任来!你们看着,哪一个同学还和不听话的、 不学好的同学接近,你们就报告给我!哪一个再不听话,再和老师顶嘴,我们就不 要理他,不和他说话!…… 放学了。我们从徐明的身边经过绕过了,特别是一些女同学,她们经过徐明身 边时加快了脚步,并且夸张地侧过了身子——仿佛徐明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仿佛徐明的身上带有瘟疫,靠近他就会有危险似的。徐明一个人在他的座位上坐着。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等我们全班的人都离开了教室。他一个人,在飘着夕阳的 光和灰尘的教室里坐着,空出来的教室那么空荡,面无表情的徐明那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