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种门票一块钱一张的舞厅,差不多就是猪圈。脚灯本来就少,加上残缺不全, 更是暗无天日。烟雾、灰尘、人影像浓稠的泥浆,被极大的音响搅动着在一个封闭 的桶子里翻滚,让人透不过气。 要不是迁就丝光袜子,岳卫东是从不进这一档舞厅的。他们一帮凑在一块,除 了喝酒,看录像,打牌,就是上舞厅。丝光袜子绝对是拖不起的,却硬跟着一块混。 因为从来没有他买单的时候,喝酒他总是找借口避开。跳舞他则总是主动要求上这 种舞厅,说是这种舞厅人放得开,不像那些假模假式的地方,搞得人缩手缩脚。大 家晓得他的心思,也不说破。要喝酒了,不管他找什么借口,只是一把把他扯住; 上舞厅,有他在也就随他的意思,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朋友一场,不容易。 几个人围住一张点着一个蜡烛头的小桌子坐着。岳卫东和另外两个朋友都带着 女伴,只有丝光袜子挂单。只要有女士在,丝光袜子就显得特别活跃,特别舍己。 他一下从身上摸出两包香烟,拍到那个蜡烛头的边上。那点微光照不清人脸,但能 让人看出那两包烟都是“大中华”。一包没有开封,一包已经开封的刚好剩了两三 支。丝光袜子把开了封的这包分完后随手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很严肃地往身后的黑 暗中一抛,摇摇头,沉重地叹口气:“日子难过!这样的烟一天两包还打不住。” 几个女士嘎嘎笑起来:“一天两包‘大中华’还叫‘日子难过’?那我们都不 要活了。” “一天没有两包‘大中华’还叫过日子?” 丝光袜子吐了口烟,庄重地说。 岳卫东隔着一片呛人的烟雾看着桌子对面影影绰绰中的丝光袜子,心里很为他 苦涩。这一桌子除了丝光袜子本人,只有他知道:那两包“大中华”是假的。丝光 袜子就是这样的人,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走在路上遇见人,人家问他去哪里, 他即便是去公共厕所,也一定回答是去看芭蕾舞。并且为此宁肯憋着,错过最近的 那个可以让他马上放下包袱的地方。 岳卫东喜欢收藏烟盒。丝光袜子常到他这里拿走那些名牌香烟的烟盒,往里装 几毛钱一包的烟,然后就在这种稀里糊涂的场合拿出来摆阔。 不过,如果说岳卫东曾经因为丝光袜子打肿脸充胖子觉得好笑,那么,现在他 为这没有说出口的嘲笑后悔。 让丝光袜子倒血霉的那盘毛片是从岳卫东手上借的。岳卫东高中毕业顶替提前 退休的老子在省作协当勤杂工,是他们一帮里惟一在“大机关”做事的人。要不他 哪来的毛片?这一帮人都以他为荣。但是现在,他一下欠了丝光袜子很多。他要把 应该由自己出的那两千六百元罚款给丝光袜子,丝光袜子宁死不受,很痛苦地问: “你把我当什么了?”这一来,那笔债也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他们一帮也都因此看重了丝光袜子。比起他宁肯倾家荡产也不连累朋友的骨气, 自己那点义气算个屁。打牌的时候,丝光袜子输了,大家就让他用袜子顶钱——袜 厂发不出足额工资,就发袜子补差,让各人去卖。一双袜子顶一块九,贱卖了算自 己亏的。在牌桌上,丝光袜子的一双袜子算两块。大家说,整数好算,为那毛把钱 不值得劳神。 黑暗中露出一张鬼样的脸,问要不要摇头丸?丝光袜子像影视明星一样喷了口 烟,反问他你看这里哪个像是吸毒的?那个人阴阴地瞟了他一眼,像来的时候一样 又鬼头鬼脑的不见了。然后来了一个女孩,大大的奶子被什么从下面兜着,光看肩 膀好像没穿衣服,问要不要舞伴。丝光袜子这回眼睛有点发直。 岳卫东说:“你留下吧。” 丝光袜子好像一下醒过来,说:“留她做什么。” 丝光袜子今天有正事。 为了帮他尽早还清罚款,岳卫东给丝光袜子找了一份零工。那家店的老板早几 年跟岳卫东一起帮人开长途车从南边打货,现在自己开了店。岳卫东跟他说了丝光 袜子的事,他正好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值夜守店,很爽快就把这脚事给了丝光袜子。 给的工钱也是最高的,差不多是袜厂工资的一倍。 丝光袜子很尽心。他每天要到关了店门才能上床,一早开门的时间却是固定的。 门要是关得晚,他往往只能睡两三个钟头。但不管店开到多晚,他从来不烦,横直 早了也睡不着。 就是昨天,一早来开门的人不晓得怎样睡过了头,丝光袜子醒了却不敢离店。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人赶来,他匆匆交了班,蹬上那辆破车,像有疯狗追在后面一样 赶去在城外的袜厂。一路上又是爆胎,又是掉链子,冲进厂门,把车子随地一丢就 往车间跑。车间主任在门口拦住了他:“莫跑,跑也没有用。打卡的时间过了。” 按规定,迟到一次就扣全月奖金。虽然只有三十块,但占丝光袜子全月工资三 分之一。 丝光袜子猛然站定,抬头看一眼门头上挂着的石英钟,离规定的时间过了不到 两分钟。 “你不是故意找茬吧广丝光袜子很迷惑地看着车间主任。 “怎么是故意找茬?按厂里规定,超过半分钟都不行!” 车间主任说话轻言细语的。 “不可以通融一回?” 丝光袜子留了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迟到不迟到,进了车间,大家不都是甩扑克 么。 “通融?你又吃肉又喝汤,赚外快赚得忘记上班,迟到了就让厂里通融,想得 倒好。我通融,大家通融么?我通融你,大家还以为我车间主任也是烟鬼,有一次 偶尔看见丝光袜子摸出的烟是”大中华“,忍不住开口讨过。丝光袜子不但事后没 有送,当面也没有给。他的”大中华“是天晓得的”大中华“。他不想在车间主任 那里丢丑。车间主任却记了仇。 丝光袜子看看车间主任那张胖胖的脸,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开。车间主任在他 身后啐了一口。没想到丝光袜子又走回来了,手上拿了一把大扳手,照着他胖胖的 脸就是一下。 车间主任捂着脸蹲下去,吐出的血水里带着好几颗牙齿。 当天厂里的公告栏就贴出了开除丝光袜子的告示。 丝光袜子对岳卫东他们说:“我今天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不伤人,只活自己 的命。他们不让我活命,我只好拼命。不就是一条命么。” 岳卫东说:“千万莫瞎搞,跟这种人拼命不划算。我们跟你去找朋友,没有搞 不定的事。” 众人齐声应道:“是的。”丝光袜子把那包没有开封的“大中华”开了封,给 各人分了一支,剩下的丢给了岳卫东——这一包竟是真的,站起来,消失在猪圈样 的舞厅的那一片昏天黑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