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水的眼睛里时时透着冰块的寒冷和晶莹。 能够接近清水,一直都是俺们的奢望。他才出生,就把全村人的目光集中了过 去。俺们从没想到嫉妒,俺们总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呵护他。但他的爹王宝山也太 不是东西了,他的娘乔茴秀也不是什么好母驴。他们不让他跟俺们玩儿。有时候, 连俺们到他家门口站站都不肯,像轰鸡似的撵,一点尊严都不给。当过赤脚医生的 王成才,却可以晃着破药箱,随便出入他的家里。在他们看来,俺们只是一些无法 无天、肮脏邋遢的野小子。不过,这样看也没冤枉俺们。俺们偷鸡摸狗,堵人家烟 囱,尿人家水缸。一到街上,不是骑猪,就是爬羊。王来银家的母牛拴在村口的老 槐树下,俺们七八个人骑上去,硬是让它当天生下了两头死牛。明知牛死不能复生, 俺们那狠心的爹娘,还是把俺们追打得满街跑,差点跑断了气,恨得俺们发誓将来 说啥也不给他们养老送终。但与俺们截然不同的清水,却对俺们有一种异乎寻常的 吸引力。俺们都喜欢接近他,特6U是在炎热的夏季。他那清亮的眸子看到俺们身上, 就好比扑来一股奇异的凉风。他多看俺们两眼,俺们就不用偷着去村西的池塘洗澡 了。看到清水的眸子,俺们就能想到村西的那个池塘。村里王日生老爷爷年岁最大, 他也没见池塘干过。池水清澈见底,曾有大人用绳子拴上石头,从岸上掷到池心, 就只见石头下沉,不见石头着地。绳子放尽了,石头还在水里悬着,像个被水压扁 的气泡。爹娘生怕俺们死在里面,那样他们心烦时就别再想揍揍小孩子了。俺们也 十白淹死,但俺们更怕热死。狗热得舌头耷拉二尺长,喘声如雷,猪热得为地上的 一点泥汤,你争我夺,俺们热得昏头胀脑,百爪挠心,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清水家周 围,乖乖坐着。那一刻,俺们都成了听大人话的好孩子了。但清水家的院门紧闭, 俺们听得见里面的蒲扇,呼哒呼哒响。俺们都知道,王宝山和乔茴秀正轮流给清水 打扇子。俺们在家可从没享受过这样的高级待遇,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儿。再待下 去,无异于自杀。俺们什么也不顾了,撒腿奔向村西,连衣服也不用脱,就扑通扑 通往池塘里跳。水珠溅到嘴里,就觉一道冷芳,直度丹田,连牙齿都是冷的了。那 个夏夜,王宝山、乔茴秀允许清水跟俺们一块儿去洗澡,也正是因为天热。王宝山 洗了澡回来了,他倒凉快了,舒服了,安静了,但清水坐在席子上,无力地歪着头, 小脸苍白,汗珠黏黄,身上全湿透了。俺们前来邀请清水,看出来王宝山本来是不 想答应的,但他要不答应就会很不好意思。他已经做出了大半个对俺们不耐烦、不 尊重的手势,但又突然放弃了,皱着眉头说:“去吧。” 俺们一躬鞠到底:“谢谢村长。” 王宝山村长粗着嗓门骂一句:“小狗日的,油嘴滑舌!” 俺们嘻嘻哈哈,拉起清水的手就往外跑。他娘乔茴秀追到院门口,叮嘱俺们早 些把儿子送回来。可谁还管她?清水身上异香扑鼻,让俺们心旷神怡。俺还弄明白 了,清水的汗也是香的。 一口气跑到池塘边上,小伙伴们纷纷跳下水,岸上只留下俺和清水二人。清水 胆怵,还有些怕羞。俺则是因为不忍心洗去清水沾在俺手上的香汗。在他们的催促 下,清水才慢腾腾地脱衣服。俺们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白的身子,像一道凝结的月 光。跟他比,俺们都觉得自己是头猪了。水里的人都静息下来,瞪着眼看他下水。 等他下了水,又都憋了半天似的,吐了口长气。俺最后一个下水,他们都转过头去, 让俺感到谁也不想对俺多看一眼。清水只在池边洗,俺们都争着在他面前显示自己 的水性,扎猛子,踩水,狗刨,死人漂,让水塘里充满了水声和欢笑。清水开始是 有些矜持的,后来也敢稍微离开岸边,往池心扒拉几下了。 依着清水,是要早些回去,他记得他娘的叮嘱。但俺们不放他,他也似乎并不 真的愿意这就回去。天还是那么热,像捂着层棉被。回到家里,过不了多长时间, 还是照样出汗。况且,他得到大人准许的时候也太少了。俺们猜是这个原因。俺们 都觉得从来没这一回洗得这么痛快,这么高兴,以至于天很晚了,俺们还泡在水里。 大人都回去了,池塘里减少了喧哗,水面也平静了许多。岸上,那些树木和庄稼都 静静地立着,在朦胧的月光里投下黑影。还是没有一丝风,但能听到一种颤动的气 息。俺们终于想到了回去,都不由得感到了心中一凛。细碎的水光在水面跳跃着, 却使池水显得更为幽深,仿佛里面隐藏着另一个还不为人知的世界。俺们都有些慌 张地上了岸,清水反而迟了些。 清水把拿起的衣服又放下了,俺们转身看到了一朵洁白的睡莲。它开在离岸不 远的地方,随着幽暗的水波微微摇晃着。俺们都看呆了,俺们都想不到这里会有一 朵睡莲。 这时候俺们吃了一惊,清水向水里走去。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下沉着,不知怎 么一滑,他倒了下去,池水马上没过了他的头顶。但他又浮了上来。俺们看到他够 着了那朵睡莲,刚要把提到嗓门的心放下,那朵睡莲却游开了。 没见过的人是不相信的,那朵睡莲是在向池心游去,只是游得很慢,像在逗引 清水。忽然,俺们都感到了不妙,一起叫清水上来。清水不听,他不断地举起胳膊, 笨拙地划水。水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珠子在跳。俺们更怕了,清水出了事, 俺们可担待不起。幸好清水把睡莲摘到了手里。他朝岸上游过来,俺们都发现他游 得很好。 到了岸上,他把睡莲的梗儿衔在嘴里,弯腰穿他的衣服。这样的一个少年,在 月光下,白皙的身上闪着水淋淋的光泽,口衔一朵洁白的睡莲,又做着那样的动作, 俺们都觉得真是美得不得了。俺们都忘了说话,更没想碰一碰那朵白花,清水也没 把它从嘴上拿下来,一直衔着。俺们一声不吭地陪着他,走到他家附近,他娘乔茴 秀早在院门口等着接他了。他们母子转身消失在门内,俺们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才默默分头而去。 一向对俺不客气的爹娘这回对俺可好了,他们已经知道俺是跟清水一块洗的澡。 俺回来得这么晚,他们还摸俺的头,像对俺表示赞赏。可在三更半夜里,俺被一种 怪声惊醒了。起初,俺还以为那是从俺娘床上发来的,就没敢动,也没敢出气。眼 睁一道缝觑一觑,俺娘床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很显然,他们啥也没做。 俺止不住竖起了耳朵,随着就明白自己听到了一种悲凄的呼号,尾音儿拖着长长的, 高高低低,千回百转。俺吓得骨碌爬起来,马上要往俺娘床上跑,就听俺娘轻轻说, 乖儿地,睡吧,没啥。也许俺实在是困了,虽然不相信俺娘所言,但还是重新躺下 来,合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俺跟伙伴们见了面,都说也听到了村口传来的哀号。俺们看了出来, 大人们也谨慎了许多。从大人口中,俺们得知,那是水鬼从池塘跑了出来,因为水 鬼受到了村里人搅扰。虽是白天,俺们也都不禁汗毛倒竖。天还是热的,俺们却觉 得冷。 结果一整天都没人敢去池塘,村子里也静得出奇。大晌午,“哈咪刺”王以江 家的一条瘸腿花狗,不知为什么在街上跑,跑着跑着,就倒下来。见花狗总是不动 弹,俺们就顶着日光,过去一看,花狗已死了。一只绿头大苍蝇,认真地趴在花狗 眼睛上,让俺们想到了给人看病的赤脚医生王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