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俺们听了王成才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夹着两腿,羞愧地朝家跑。为什么?俺们 与清水一般大的年纪,他都能那个了,可俺们还天赤条条的,好像刚从娘肚子生出 来,大姑娘小媳妇堆里,者瞰厚着脸皮闯。俺回到家,就找出俺爹的破衣服穿。果 然,长短肥瘦也差不多了。穿着俺爹的衣服,俺的下身也热热的,感受是过去从来 没有过的。 当天晚上,俺念想着小五的妹妹小六小七来跟俺相会,没小六小七,她姐姐小 三小四来也行,但熬到半夜,也不管用。心想,睡吧,能梦到她们也是一样的。结 果,也没梦到,就觉得一根谷秕子枕头吹气般地变粗变长,昂然挺立,俺拼命顺着 往上爬,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再爬……一股奇异的热浪自小腹奔突而出,也就有 了俺的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俺娘叫俺起来,俺就使劲装睡,脸上着了火一样。 俺们都盼着清水能尽快好转,但据说他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奄奄 一息。从他小时,村里人都认为他活不长,这时候就似乎得到了验证,所以并不显 得焦急。看到村长王宝山每天像掉了魂一样,不是去叫王成才来给清水扎针,就是 无端地咆哮训人,他们还会说出些不咸不淡的话。俺们为此感到异常愤怒。俺们都 无法想像一个没有了清水的村子,一个没有了清水的夏天,一种没有清水的生活。 俺们也非常同情王宝山,希望王宝山能答应俺们去劝慰清水,让他耐心等待,说不 定他的诚心感化了小五,哪天夜里又会突然降临在他的床前。俺们也会偷偷去池塘 边,一本正经地向池水里的睡莲祷告,五姑娘,救救清水吧,救救清水吧,清水想 您都快想死了。俺们朝池塘里投过点心、煮熟的鸡蛋,也投过西瓜、苹果、西红柿。 俺们想,这些东西,小五可能在水下吃不上。池塘里的睡莲有不少,俺们分不清哪 是清水折过的那一朵。如果王成才所言无谬,俺们相刨、五已知清水病危。 可是,小五一直没有再出现。这让俺们寒心,也让俺们意识到小五毕竟是个水 中的鬼魅。鬼魅常常是害人的。俺们又开始对小五愤怒了,甚至打算建议王宝山请 来巫婆神汉,除鬼驱邪。让王成才去他娘的蛋吧!他有什么资格频繁触摸清水的身 体!谁都知道,他长了一对黏乎乎的汗手。 村长王宝山却自有主意。一天下午,俺们从他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姑 娘。小姑娘一点也不怕陌生。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俺们,都让俺们不 好意思了。 回到家,大人们告诉俺,那是王宝山从三十里外的湖区带来的,也叫小五,家 里姊妹多,穷得只有一条破船,实际上是为清水找的媳妇,但对外只说是王宝山的 义女。 王宝山是村长,他不能带头让儿子早婚,清水毕竟只有十四岁。 没过几天,清水就走出了院门,那时他还很虚弱,坐在门枕石上,朝人微微地 笑。俺们都没上前,好像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又过几天,他就全好了。偶尔出门走 走,那小五姑娘就跟着,看上去两人亲密无间,手挽了手,不知在叽叽咕咕地说什 么。 俺们自此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俺们希望能够亲眼看到他像大人那样,跟 小五亲热。夜里也常蹲在他家屋后,听他墙脚,不顾蚊虫叮咬,一蹲就蹲大半夜。 他屋里倒静悄悄的,只是他爹和他娘,好像哪一夜都不闲着,动静大得能震脱墙皮。 那些日子里,俺确实有些管不住自己,回家就摔摔打打,脸孔拉得老长,老爱 顶嘴。俺在怨自己的爹娘,怨他们不给俺说个媳妇。俺跟清水差不多年纪,甚至比 他发育得还好,凭什么俺就该打光棍?更说不过去的是,清水早不上学了,王宝山 怕累了他,其他的伙伴也不上学了,他们的爹娘嫌他们笨,只有俺一开学还得去念 那些烂书,背着个烂书包,像个二憨子。 清水有了小五,就不大理俺们了,可俺们盯他盯得更紧。其实清水也没跟小五 怎么着。他们走在一起,更像一对要好的兄妹。他们常去池塘边转悠,俺们不断听 到清水对小五说些鬼话。 这水底下也有一个世界,那里生活着另一个小五。那个小五是睡莲变的,那个 小五告诉他,水底比世上强百倍,宽敞、干净、光亮,更比世上快乐。清水神往地 望着平静的水面,目光投得很远,好像他什么都看到了。 可在俺们看来,池水深不可测,令人生畏,望一眼就头晕。 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清水和小五姑娘会有一天双双被池塘里的水鬼勾去。夜里, 王宝山、乔茴秀听到他们出门,一等再等不见回来,却也没多想。两口子不敢睡, 直到村鸡既唱,才觉不对头。众人在池塘边找到两双鞋子,整齐地摆着,正是他俩 的,但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一起拿了家什,在水里打捞了半天, 除了淤泥水草,什么也没捞着。 乔茴秀晕倒在岸上,醒过来就要朝池塘里扑,嘴里不停哭叫着:“让俺跟着去 吧,让俺跟着去吧。”妇女们死死拉住她,她就又叫,“猥Jb的清水,你把俺撇下 了……” 王宝山则已把眼睛急红了,对人张口就骂,一遍遍地命人打捞,围着池塘转, 暴跳如雷,看谁慢了,抬腿就往水里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示出村长的威严。 接连捞了三天,他还不说停止,乔茴秀哭晕了不知多少次,他管都不管。村里 人都累坏了,瞅他不在跟前,就蹲在地上歇一会儿,都苦于无法告知王宝山这样做 徒劳无功。 到了第四天,他转着转着,就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们没去拉他,他疲惫 地望着众人,嘴不停地张着,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到底还是村里的王日生老 爷爷,自知年龄老大,要上前劝慰,他却一跃而起,跑到了原野上,顺着大路,往 塔镇方向去了。谁都想不出他去干什么。 王宝山从塔镇借来了三辆推土机。他站在第一辆推土机的大铁铲上,豪壮地挥 舞着胳膊,伴着轰轰隆隆的马达声,出现在大路尽头。俺们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 暗想,王宝山该不是要把池塘填平吧。俺们猜对了,王宝山是要把池塘填平。他恨 池塘,他恨那些水鬼,他要让夺去了他儿子性命的水鬼无法藏身。说实在的,俺突 然就有了一种保护池塘的冲动。村里人都赶快站开了,俺还留在原处。王宝山的大 手像一把钳子,拧住了俺的耳朵。他提着俺,往人堆里一扔,同时又给了俺一脚。 然而,池塘再次让村里人见识到了它的神奇。不管多少土倒进去,对它都如杯 水车薪。隔一夜,搅浑的水又会清碧一色,既不减,也不溢。可王宝山好像一点也 不知觉,池塘周围都挖出了几个大坑,土缝中细细地渗出了泉水。旁边好几户人家 的玉米地都跟着遭了秧,被挖得千孔百疮。村里人暗暗商议该怎样阻止王宝山疯狂 的举动,那些推土机手却先十白了,掉转车头,溜之大吉。王宝山再怎么叫,也叫 不回来。俺们知道,他的威力对村子以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骂骂咧咧,一口一 口地朝池塘里吐着唾沫。当他阴郁的脸孔转向村里人时,村里人无不恐慌地想到, 这下完了,他—定是要村里人代替推土机填土。填不平池塘,他大概还要把池水抽 干吧。这个池塘的水能抽干吗?他的儿子自寻短见,村里人却为此永无宁日,多少 让人感到不甚公平。 幸好上级来了人。俺们都不知他们跟王宝山谈了什么,反正王宝山不提填平池 塘这回事了。王宝山神思恍惚,一天到晚去池塘边坐着。村里人都知道他在想清水, 俺们也想清水。有一回,俺们听到他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像个没处诉说悲痛的 女人。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俺把这回事说给了大人,大人都觉得俺顺嘴胡诌, 再怎么着,王宝山也不会哭的。他还强壮,只要乔茴秀身体好转,就能再让她生个 孩子。这些天乔茴秀卧床不起,村里的老娘们儿轮流伺候她。俺们也去看了,乔茴 秀用一条绿围巾包着个头,像个死人,脸黄发枯,大睁俩眼,却认不出人来。 到底还是时光能够治愈伤痕,俺开学时,王宝山就不去池塘了,听说乔茴秀也 好了些,能够起床给王宝山做饭了。老娘们儿不用再去她家,人人也都跟着松了口 气。 但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拂晓,一阵凄厉的呼叫又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俺们都不 禁想到了水鬼,细听却是乔茴秀的声音。俺爹抓起一件衣服就跑出去了,俺也跑了 出去。 幽暗的街上乱成了一团,原来乔茴秀发现王宝山不见了。乔茴秀本能地感到了 不祥,但王宝山能到哪里去呢?俺就插了一句话:“王村长去见清水了。”没一个 人呵斥俺胡说,街上静得死一般,突然,大家拔腿朝村西跑去。 俺们很远就看到池塘边摊着一地湿淋淋的东西,近了,听到了王宝山低低的呻 吟,才知那是王宝山。乔茴秀扑上去,凉慌地问他:“宝山,你咋着啦?宝山,你 咋着啦?” “真好,”王宝山直着两眼,有气无力地咂摸着说,“真好……” 乔茴秀又哀哀地劝他:“宝山,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他一动不动,嘴里还是那句话:“真好。” 俺爹壮壮胆,问他:“王村长,你说什么真好?” “这水底下,真好。”王宝山说。 俺爹又说:“水底下不就是水吗,有什么好的?” 王宝山说:“俺下水里看了。” 俺爹转头对别人说:“王村长这是想儿子想疯了。”又壮着胆问王宝山,“水 底下真好,你还上来干什么?” “俺是不想上来了,可水底下的人不留俺,又把俺推上来。” 大家都觉得可笑,气氛已变得轻松了。俺爹有点得意,继续问王宝山:“你到 水底下跟他们争官儿当,他们当然不留你了。” 王宝山没知觉似的瞥俺爹一眼。“他们容不了俺,”他说,“嫌俺弄脏了水… …俺怎么……” “你该求清水说个情儿。”俺爹说。 “俺连见见俺儿子都不成。”王宝山哽噎起来,自顾说,“俺说俺是清水的爹, 可他们却偏说清水到了水里,就不再是俺儿子了。清水怎么不是俺儿子了?” 俺爹还要再说什么,嘴角忽然痛苦地一撇,俺看到俺娘的手伸到了俺爹的褂子 下面。俺爹醒过神,头一缩,退到人后去了。 这时候,清新的晨光照亮了地面上颤动的空气,也照亮了每个人潮湿的面容。 池中薄雾散尽,露出了明净的水面。 王宝山在乔茴秀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们慢慢地朝村中走去,王宝山身上还 滴着水。其他人略停一停,也跟了上去。只有俺走了十几步,又掉转了头,去看那 池塘,俺猛地发觉,池塘如同有了巨大的吸力,吸得俺两眼发疼。俺赶忙又转过来, 追上人群。 整整一天,人们,都在谈论村长王宝山投水的事,脸上也都带着大为不恭的神 情,可俺一直默然无语。俺依然聆听着俺爹跟王宝山的那场对话,王宝山的一字一 句全都撞在了俺的心坎上。 以后,俺曾多次看见村长在池塘边徘徊不决。 由于清水、小五的溺水,那里已经寂寞起来,岸上荒草蓬勃。那天中午放了学, 俺没回家,拨开草丛,脱衣下到池塘。 时已入秋,池水冰凉彻骨。俺装着洗澡,不让自己下沉,以免像王宝山一样, 让水鬼推送上来,落人笑柄。仰面朝天,在水上做着死人漂,满心期望水里伸出一 只手,冷不丁扯住俺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