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最后一次看见爱东是这一年的七月,美国独立日的第二天——七月五日。那 晚我在电视里看到美国人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庆祝自己的节日。爱东的电话就是这个 时候打进来的。爱东在电话里的声音跟平时一样,他告诉我他明天晚上走,车票已 经买好了。我听了也没怎么感到惊讶,认识这么久了,他一直是我最为漂泊的一个 朋友,我早已经习惯了他来去如风的生活。我握着电话,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他: “这次怎么个弄法儿?”他在电话那端略顿了一下,好像想了一下什么又放下了。 他对我说:“先到北京,再到安徽。以后就不知道了。”我说:“什么叫不知道?” 爱东无奈地嘿嘿笑了两声,再说话时声音就带了一点沙哑:“真的,我真不知道。” 后来,放下电话,我关了电视,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起身到客厅倒 了一杯水,站到窗前,慢慢地把它喝干净。 第二天上午,我到万德福超市给爱东买了几瓶小包装的湘泉。他爱喝这种酒。 他曾经不只一次地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外边的那些夜晚实在画不下去的时候, 抿上一口你的酒,很快我就能找到状态,很神的!” 后来我又到纪实图片社取回了我和爱东到野外拍的一些风景。我不知道我为什 么做这些事情。其实这些事情挺平常的,只是后来我一再地回味这一天,才使这样 一些小事情都忽然地具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为什么要问那么一句话,至今我也想不 清楚。当时爱东正从背后搂住我,他的嘴唇长久地贴在我的耳朵后面,我感觉到他 温热的鼻息。我被他这么搂着,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窗台右侧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 看来这幅画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了我心想。然后我就神使鬼差地问了爱东那句让我 后来后悔不已的话:“想把这房也退了么你?” 我感觉在我身后的爱东愣了一下,然后他又开始慢慢地搂着我在地上晃悠。他 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而已,只是后来发生 的那些,才使我感觉它更像一句谶语。 后来,要走了,我才说,爱东晚上我不送你了,我感冒没好呢还要去吊瓶。爱 东冲我笑了笑,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颊。以前他多次外出,我也这样,有时送 有时不送的,我们都不太在意这个。 往外走的时候,爱东从后面拉过我的头,强吻住了我,我的手放在门的暗锁上, 我只用一个手指就轻易地弄开了那把锁,“嘭”的一声,当时我和爱东马上停下了 热吻,我俩面面相觑,都有些吃惊。这把锁一直不好使,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 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弄开过这把锁。每次都是我逞强先弄,弄不开了才撒娇地用目 光向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爱东求援。爱东也总是一脸英雄气的跨上一步,一边得意地 看着我一边用一个手指有力地弄到这声“嘭”。可是那天,你知道,由我纤细的手 指不经意地弄响了历来沉重不已的这把锁,我和爱东都有些吃惊。吃惊也就吃惊了, 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当时我心蓦地一沉。我不知道什么是劫数,可我心里一沉的时 候,我忽然就想到了这样一个词。真奇怪。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往后推了一下爱东,你别出去送我,个把月就回来了,不用这么深情的,我 受不了。爱东也笑了,但没说什么。 出门时,门前停了两辆大卡车,不知是装什么的。我以最快的速度躲进了车后 面,沿着小路往前走。我不爱让爱东从后面注视我,很伤心的,我是最不爱让自己 伤心的。整条街快要走到转弯时,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回头。我回了一下头,楼头有 几个模糊的人影看不大清楚,剩下的就是一片白亮亮的阳光了。 晚上爱东再看见我时第一句话就问我:“你走时从来不回头为什么中午你要回 头?你看见我在楼头一直看你么?”我想了想,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我回头的时候还在心里笑了自己一下,回什么头啊。但我没看见你。”可能是当时 爱东太想让我回头了,所以我才一反常态地回头。即使我没看见他的脸,我也回头 了,因为他能看见我。 下午五点钟时,我实在感觉没什么意思,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爱东是 九点三十的车,这段时间如果我一直都呆在这间屋子里,那我就要不停地想这个事。 后来,我给老西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再找几个人出来聚聚。 我们先是在十一道街的一家川莱馆里吃喝,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又换到了 五道街的“祥福”。那个时候我基本上已经记不清自己吃了些什么东西,只是胃里 的酒一阵一阵地向上涌。我嗓子灼热,关键是我胸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似的闷疼。老 西偷声问我:“你脸白得吓人,没事儿吧你?”我词不达意地回他说:“爱东今晚 走。”老西当时就乐了,还拍了我一下:“走就走呗!又不是头一次走又不是不回 来了,难什么过啊你!嘁!真是的。”转身他又跟别人开喝了。 我站起来去洗手间。从洗手间的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白得跟纸一样的脸。我就 一直看着自己。对着镜子我把自己的头发盘在头顶,左右照着,后来又无聊地放下 了它们。那些长发在下落的一瞬间,像一块柔软的黑缎子,铺满在我前胸后背。我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夜光表:八点二十。站在一个角落里,我拨了爱东的手机。爱东 说:“你在哪呢?感冒了还不回家休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握着听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东这次走我就这么的反常。爱东是了解我的,他果断地问: “在哪里?”我说,五道街的“祥福”。然后我关了手机。 就是站在路灯的暗影里,爱东也能找到我。他下了车,手上拎着远行的包。什 么都没说,我拉着爱东的手一直朝着楼空儿的黑暗里走。我们两个的身体还在光线 的边缘,我们的脸刚刚陷进黑暗,我俩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接吻。用尽了力气好像都。 几乎就在那同时我的泪也在凌乱的发丝深处溅开。我就奇怪了我为什么哭啊。爱东 先是不说话,后来就用大手一个劲儿地抚摩我的后背。我也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 我要这么感伤呢?所有的跟任何人的离别我都那么的无所谓,这是怎么了嘛。可能 是因为赶上我的月经期的缘故。月经期的女人总是容易情绪激动。 快到八点五十分的时候,我说快走吧不然赶不上车了。爱东在车里冲我挥手的 情景,从那一刻起,深嵌进我的记忆。我知道我不可能忘了这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