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现在从这饭店里出去,外面就是巴黎了。是德军占领下的巴黎。路边有 积水。街角有相拥的恋人。” 二零零一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我和陆二坐在工体路的一家叫做“避风港” 的饭店里,陆二对我说了这句话。说这话时,陆二的右手上夹着已经抽了几口的烟。 烟是一个陌生的牌子,可能是从他自己的城市带来的。像陆二这种男人我是非常熟 悉的,他通常很会安排生活,出门儿是一定要带足自己习惯的香烟的,他是不会让 自己感到不舒服的。 当时陆二右手夹着那半支香烟节奏鲜明地说出了这句话。那烟在他手上就袅娜 成了一条柔软的曲线。我一直看着他,细致而认真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我就笑了。 隔着一张必然的桌子,除了朝对方好看地笑,我简直什么也做不了。 我和陆二谈得非常尽兴,以至后来我和他都觉得需要来点酒才能更尽兴。于是 我要了一瓶红酒。东星。这是我们城市产的酒,口感好,后劲大。 是那种四两装的大杯子,我和陆二隔着桌子干了一个。接下来,话就更多了, 我们俩争着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我爱听陆二说话,他浑厚的嗓音,富于节奏的 语感,以及他说话的神态都让我觉着新奇,觉着可爱。后来我也一直坚持说他: “陆二你可爱。”他听了,就笑了,说:“第一次有女人说我可爱。指不定是好话 还是坏话啊。” 陆二就那么隔着一张桌子跟我说话,当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张桌子。可我没 有办法。酒在我的脸上布下了一层驼色,在橘黄色的灯影里,那个坐在陆二对面的 我,一定是有些姿色的。这看陆二当时的眼神,我就明白了。 陆二继续冲我说着什么,但大部分声音早已被另外的一些隐藏的东西过滤掉了, 我只看到他笃定的眼睛和正在说话的嘴唇。后来,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听他说话。 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说。看我在走神儿,陆二突然一个急刹车,认真地 问我:“洗手间在哪?”我一副星眸微醉的德性当时。我柔软地抬起右手向我的身 后随意地比划了一下,出门右转,我说。然后我看到陆二站起来,走过来。我的身 体在柔软的空当一瞬间变得紧绷。我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从手臂的空 隙里我看到陆二裤线的边缘以及他的黑皮鞋。他的脚步非常确定地停留了片刻,然 后我感觉到陆二的手抚弄了我的头发,之后他走出去,去上厕所。 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是在这三秒钟里爱上了这个男人。 我就那么懒散地趴在桌子上回想着这些,觉着可笑,有意思。这时陆二一边甩 着手上的水一边进来了。这次他径直走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用桌子上的餐巾擦干 了手,然后叼起一支烟,四下里找打火机。我把一直在我自己手上把玩儿的打火机 递了过去。他点上烟,深吸了一大口。做这些时陆二一直旁若无人地笑着,我并不 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我只是看着他。后来他告诉我他笑的原因,我也忍不住跟着笑 了起来。 “竟有这么好玩儿的事儿?”我笑得哽住了的样子。 “真的,不信你去看看。她在那里抱着马桶嗷嗷吐,嗷嗷哭。” “那你跟她说什么了么?”我问。 “我出门看了看标志,是男卫生间啊。我就又进去了,在另一间上的厕所。出 来后我站在她背后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怎么的?我用眼神迫问陆二那女的怎么说来着,陆二这时开始跟我卖关子,笑 着冲着我继续抽烟。我急了,有些撒娇儿了:“你到底说不说啊你!不说我可走了, 不跟你喝了撒!”陆二还是笑着,可神态里却多了一层东西。尽管那东西在我看来 转瞬即逝,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它的豁亮。那是一种喜欢啊。我对自己说。旋即我的 心里涌上一种欣喜,可不到一秒钟这种欣喜就化成了悲哀。现在是二零零一年八月 二十三日,对眼前的这个家伙来说,他对面的我,是一个比陌生还要陌生的女人。 现在这个陌生的女人正坐在陆二的对面千娇百媚地看着他。那天我穿了好看的红旗 袍,还别有用心地搽了“第五大道”的香水。我认为陆二不可能记住我,但或许他 能记住这种香。我是说,第五大道。 “她一直背对着我,带着哭腔儿吼:你给我滚,滚远点!少他妈的跟我这儿装 孙子!”陆二一边大笑一边向我学刚刚在卫生间碰上的那个女人的腔调和动作。真 是好玩儿极了,当时我还拍着桌子跟着陆二起哄。笑够了,我低头喝了一大口酒, 让那酒在我的口腔里停顿,就这么一抬头,陆二还在盯着我看,他忽然一本正经地 问我:“有人跟你说过没,你挺好玩儿的?”爱东我第一次见到爱东的时候已经是 冬天了。——00一年的十二月。雪在路边堆得高高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样子。那个 时候离陆二从这个城市离开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我在跟爱东握手的时候,一下子 就想到了陆二,而且我才觉得之前我认为的“已经不那么伤心了”其实只是一种假 象。 爱东和陆二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其实像陆二跟爱东这种身量的男人,满街都是。 可依着我当时那种敏感和伤感是很容易看着谁都像陆二的。我可以轻易地就从一个 陌生的男人背影里读出陆二的气息来。但眼前的这个爱东,跟陆二的相像还不仅仅 是这些。 爱东紧走几步,冲我伸过手来,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动作、神态以及握手 时的感觉,真像陆二啊。后来,有一次我腻在爱东的怀里,掰着他的手指问他: “当时你跟我握手的时候,为什么不看我一直看着地面?”爱东的另一只手在我的 头顶上抽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我:“我根本不用看你。你就跟我想像的完全 一个样。你就是我心里想像的样子,你就是我喜欢的样子!”我总是问爱东这个同 样的问题,每次说之前,爱东都威胁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再问了他也不准备 再回答了。但每次爱东都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尽管他觉得回答女人的这些问题显 得滑稽,但他还是满足了我。爱东说我没有安全感。爱东还说喜欢你的男人要不停 地告诉你他的喜欢,你才能进行下去。你可真麻烦。爱东说我真麻烦的时候还顺势 吻了我的脸颊。我感到踏实,那个时候。 当然,二零零一年冬天我跟爱东握过了手之后我们仍然是陌生的。但喝酒时, 爱东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直接地告诉我:“我非常了解你!”回头他指着老西和大 军对我说:“他们两个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 我就笑了,并用手里的杯子跟他们几个丁丁当当的一顿乱碰。 爱东是老西和大军的朋友。用老西的话说是:“我们是打小儿光着屁股一起长 大的。倍儿铁倍儿铁的!”老西和大军也是我的朋友,但我从没见过爱东。爱东是 个不怎么爱往人堆儿里扎的主儿,他画他的,独自深邃。但从那次开始,爱东也成 了我的朋友。甚至比朋友更多。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街边张灯结彩的。人们都涌进商场大量购物,都有些兴高 采烈的意思。这期间我跟爱东也陆续地在一起吃过几次饭,我始终能感觉到对方在 谈吐间极力掩藏的一种情绪。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状况,只是我不愿意给他时间发 生。那个时候我的兴趣是在发现,我不断地从爱东的身上发现陆二的特点,比如走 路的姿势,吸烟的姿势,说话的节奏,甚至看人的眼神,都那么相像,这对我来说, 在一段时间以内是非常有趣的,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有趣将要带来的东西。 二零零一年农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民间说法叫扫尘土。从早晨开始我就在屋 里转来转去。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透过窗子,河面上被一层积雪覆盖,阳光出 来之后,雪被分解成成千上万的雪粒,它们在阳光底下形成无数的晶莹闪亮的光点, 向世界里张望。 穿上衣服,我下楼。下楼之后我才发现我忘了戴围巾。雪粒在一瞬间亲密了我 的脸颊,沁凉沁凉的,我一抖,精神也一振。很好。真的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我 对我自己说。 我只是想随便在街上转转,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街上到处是人。孩子们更是欢 腾。我先是顺着人流,在东一路长长的商业街里一间一间的店铺门口经过,我茫然 地朝店里瞟上那么一眼两眼的但绝不进去。我从巨大的橱窗里不只一次地看见我自 己的脸,但哪一次也没有今天这次看起来这么索然。不看了吧。不看了。我对自己 说。 经过建工广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发现我已经开始逆着人流走了,也 就是说往日神情都有些抑郁的人们现在在这个几乎被白雪覆盖住了的宽大广场上统 统迎着我走过来,还都大包小裹笑逐颜开的,这就更显出我的单调。跟个傻B 似的。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对谁说的,很可能是对我自己说的,只是我不经常说这个啊。陆 二最爱这么骂人,他简洁有力地将这句话掷出来,落地有声的:“操!跟个傻B 似 的!”我记得非常清楚陆二跟我说这话时,他气愤的脸上是荡漾着笑容的。我就这 么记住了他这句话。 我双手裹紧了大衣领子,我冰冷的手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莫名的灼热。路上不 知道什么时候竟开始飘起了轻雪。我一直朝北走,经过自由路的立交桥,站在桥下 我拿不定主意还要往哪走。站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我有些迟疑地往前走了几 步。后来我有些累了,就进了街边的麦当劳。找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刚好看到对面 音像商店前的巨幅广告:施瓦辛格像个剥了皮的青蛙似的一身肌肉块儿冲着眼前冰 冷的世界弄酷。 一大杯热橙汁喝掉之后,我开始感到温暖,这时我才脱掉大衣,脱下大衣我才 发现我穿的是一件米驼色的毛衫。我懒得穿什么胸罩,所以我感到我温热的身体现 在非常柔软。抱着双臂低下头来,我甚至对自己不经意地笑了,然后我再打开双手 倾注了一些热情开始仔细地吃那个汉堡。就在我咬下第一口汉堡的时侯,我又不得 不停止了咀嚼——我看到窗外的爱东,此时他正手拿一摞光盘站在音像商店外东张 西望。显然他是我在低头的一瞬间走出商店门外的,是在我咬下第一口汉堡时开始 他那种茫然四顾的。 我觉得有意思。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汉堡,我开始隔着窗子打量他。 爱东先是沿着音像商店的左侧走,快走到街尽头的时候,他好像迟疑了一下, 然后站住,右手伸进裤兜里找什么东西,找到了,点上,他深吸一口,然后稍微偏 了一下头吐出那些淡蓝的烟雾。四下看了看,爱东又开始往回走。我并不确定爱东 在马路对面能不能看到窗子里的我,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现在爱东正眯着眼,用食指跟中指反夹着烟头往嘴里送,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似 的径直走到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乱翻了一气之后他又随手把报纸丢到了身后的垃 圾箱。可刚过了一秒钟,他又返回到垃圾箱捡回了报纸,并用里面的几张包住了手 上的光盘。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吓了一小跳。大军在电话里招呼我过去喝酒,我 说不了,我忙着事儿呢。大军说屁事儿啊。我咯咯咯咯地笑着没应声。“对了,你 最近看见爱东了么?”大军问我。我听大军电话时,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窗外街上 晃悠的爱东。这期间马路上人也少了好像。偶尔经过的车辆把爱东和爱东身后的那 些轻雪,切割成片段。浮光掠影的。 “我没看见他啊,怎么了?”我问大军。大军在电话那端嘿嘿笑着,不怀好意 地问我:“他没去找你?”我没吱声,我在等大军接着说。“他问我要了你的电话 同时还肯定地对我说,他对你非常感兴趣还说不是一般的兴趣!”这下轮到我笑了, 我在大军的电话里一顿乱笑,笑得浑身颤抖不说,还险些笑出泪来。我坐在窗前一 边听着大军的电话一边搜索窗外东走西顾的爱东,就那么没来由地笑开了。我和大 军都在我们各自的笑声里沉没。大军在电话那端不说话了,大军是了解我的。过了 一会儿,他才对我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跟爱东从小玩儿到大,我最知道他, 老实坯子一个,你你你,你可千万甭从他身上找你的陆二。两码子事儿!我话儿撂 在这儿啊,不管你怎么的,可不能毁人家老实人广大军一直都知道我跟陆二之间的 那点破事儿,况且陆二来的那天晚上我俩和另一些朋友一起请陆二喝的酒。在卡地 亚,我们一伙人都有些醉了。大军、马涧、老西、伯峰还有小松,看得出来他们在 轮番灌陆二。我情意绵绵地坐在那里,我承认我内心里是有些得意的。男人是这样 的,不见得他们就真的在乎我,但因为陆二是外人,并且我对这个惟一的女人显示 了少有的浓烈兴趣,他们就感到不快,所以联手对付陆二。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 也就是个喝酒而已。我记得当时我上卫生间刚好碰上陆二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我, 陆二就乐了,他问我:”那几个男人都是你的好朋友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同时 在干手机底下吹干我的手。陆二看着我的手说,你手真小。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我 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陆二,当我发现他不准备再说什么话的时候,我就笑了。我 喜欢陆二对我说的这句话,这句话传达给我的东西我把它叫做喜悦。这样,我和陆 二再进包房时,我的脸上就有了喜悦的意思,可我的朋友们看到我脸上的喜悦并不 像我一样高兴,他们也笑着,笑里藏刀的,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跟陆二喝酒。 陆二也有些醉了,但他始终也不用他的眼睛看我。这次喝酒距离我跟陆二单独 喝酒间隔了十八个小时,这期间这几个男人一直一直扎在一堆儿喝酒。我是半夜回 的家。洗漱完毕我刚躺下,电话就响了。没开灯,我光着身子跑到客厅里,陆二在 电话里声音含混:“你的那几个朋友在联手搞我啊,都是因为你,我知道。要不你 过来吧,我也想看看你。”握着听筒,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就只能干笑。 我说,“陆二你别介意他们几个,那几个小子最能闹了,屁事儿没有。能喝就喝不 能喝就散了吧,明天我单请你。” 听得出陆二的呼吸,在电话里,他沉默。我感觉自己握着电话的手沁出了细汗。 换了个手听电话,我用腾出的这只手搂住了自已有些凉的身体。过了一会儿,陆二 说,好吧,那明天我等你电话。 “没听见我说话啊你?!”大军还在电话里乱吼。我一愣怔,这才回过神儿来。 我说:“你烦不烦啊,一天到晚事儿事儿的,跟个大妈似的!他老实不老实对我感 不感兴趣跟我有什么关系!没啥事你歇了吧你啊!”我挂了电话。 等我透过窗子再找爱东时,早不见了影子。一声尖利的急刹车之后,世界陷入 短暂的宁静,而后我看到一群人往马路对面跑过去。我身边吃东西的人也一下子聚 拢到窗前,我头顶上一个中年妇女的面包屑落到我的脸上。我根本顾不上这些,伸 着脖子向外看,四下里看不到爱东,可刚刚他还在马路对面他还在用力抽一支烟— —他是要过马路到我这边来么? 我抓起衣服冲出了门。等我拨开人群看到地上的血时,我真有些眼晕:一个女 人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撞死的小狗,悲痛欲绝。可是现在我还是没缓过劲来我还 是有些晕,但我身边没有什么墙壁之类的东西让我靠上那么一下。我咬着嘴唇跌跌 撞撞地挤出人群,这才想起来我的包还在店里。 回到坐位上,包还在,可我几乎没怎么吃的东西已被服务员清走。我用双手拄 着头,我要静一下。 等我再抬眼的时候,从桌面平视过去,我看到一双干净的手指,此时那有着干 净手指的人正用左手握杯右手匀速地往嘴里送汉堡。再往上看时,我一惊,随后我 坐直了身体。我没头没脑地问他:“你怎么坐在这里?”显然此时坐在我对面的爱 东是让我给问蒙了,他停止了咀嚼诧异地瞪着眼睛望着我:“怎……怎么了我?我 来吃东西啊我,我饿了就来了啊。”我凑上前去更加认真仔细地看了看爱东,就连 刚刚他嘴里塞满食物疑惑地看着我的样子也像极了陆二。这可怎么好啊。真没办法。 我低下头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爱东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叫。我仍低着头,冲他晃了晃脑袋。然后我又听 到了爱东有力的咀嚼声。真他妈的,连咀嚼的动静都像陆二。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斜 睨着他。这一看他不要紧,爱东一下子被我给瞪得噎住了,脸色涨红剧烈地咳起来。 我也有些慌了,忙站起来要给他拍拍后背什么的,爱东一边咳一边用手势制止我过 去,我站在那里非常尴尬。“爱东你特别像我的一个朋友,,”我说。 “我知道。我像陆二。大军他们都跟我说了。”爱东看着我说。我不理会他我 继续说:“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说话的神态举止甚至此刻你微张着嘴听我说话 的样子都特别像他。是啊,他是陆二。”爱东这才好看地冲着我笑了,可忽然之间 他又重新变得严肃起来,到后来简直就是有些紧张地对我说:“我这么像那个叫陆 二的家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