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个时候我很愿意跟大伙儿扎在一起喝酒。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往往总是大 军先掼了杯子,开始摔打陆二跟陆二来时的某些记忆。老西有时候保持沉默,但更 多的时候也参与过来,絮絮叨叨地复述我不在场那天他们跟陆二拼酒的趣事。我是 不怎么喝酒的,但那个时候,我却总爱混在他们的那个时间和情绪里,我也说不清 为什么。后来有一次我喝高了,爱东送我回家,上楼时,我在他的后背上叫嚷着, 爱东闷声毁了我一句:你要是真想陆二你就去找他何必听着旁人嘴里叨叨的陆二呢! 大家谈论陆二的所作所为的时候,我就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爱东。找到了,我的 目光就开始一直跟着他。爱东低头夹菜,顾自喝酒,抽烟,间或与别人说话聊天。 他从不拿眼睛看我,但每次我就快要醉掉的时候,都是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背后, 无声却坚定地拿掉我手上的杯子,然后跟大军他们几个打个招呼,半拽半抱地弄走 我。有那么一次两次,我也是急了,反手推开他吼他:“你什么人啊你?你到底是 我什么人啊,别弄得跟真的似的啊,再这么管我以后我可管你叫爹啊!——你听见 没?”这个时候,大军他们是一定要起哄的,但有个别时候也不起哄,不起哄的时 候他们就一个劲地闷喝,想自己的心事。但不管怎样,爱东是不吭声的,他是一定 要把我弄回家的。有一次我挣扎着不回去,就这么跟爱东在饭店的电梯里厮扭,我 甚至觉得爱东连厮扭的手劲和动作都跟陆二如出一辙,我的心里一阵难过,我用力 咬了爱东的手,咬了之后我更加难过。 突然爱东拦腰抱起我来,几乎是横着把我扛出了电梯。不用看我也知道将近午 夜时饭店大堂里的情形,人们对于醉成我这样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各自围着 自己的一堆儿往死里喝。我就这么被爱东横扛着穿过大堂,那里的摇滚乐队是不会 放过这个机会的,几个起哄的小子冲爱东的脚前扔酒瓶子打口哨,那尖利的口哨像 火,几乎要点燃了我。我又开始在爱东的后背上挣扎。 正乱的工夫,乐队那帮孙子又适时地弄起了《大花轿》的调子。你知道用重金 属演奏《大花轿》是非常带劲儿的,人们就跟半疯儿似的上蹿下跳起着哄地——顿 乱吼:大花轿!大花轿!抱着那个妹妹笑弯了腰!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的妹 妹上花轿!——我贪恋这个醉生梦死的世界,我愿意跟这些人一起就这么没死没活 地瞎胡闹,只要让我忘了我一直想忘的那些就成。 但爱东每次都非常执著地把我弄走。爱东坚持横扛着我站在街上。灯红酒绿的 街啊,在我大头朝下的视线里,很有些变幻莫测的意思。 爱东把我塞进车里,关上车门,然后从另一侧上了车,坐在我的身边。我试图 重新打开车门,投身到外面刚刚离开的热烈,但爱东用一只手按着我。看上去不怎 么用力的,但我生就是动弹不得。明知道是徒劳但我还是不停地在他手里胡闹。爱 东不理我,命令司机开车。 东一路的确是繁华的。午夜里,整条街都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在这刻显示了它 风尘款款醉生梦死的另一副面孔。 我也的确是闹累了,低下头,我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欲哭无泪。后来我听 到爱东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若隐若现的烟味,对着我又好像对着自己说:“我闹 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干什么呢。”爱东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出了昔日的狠劲。这 个时候我才真正的静下来。司机是个沉默的家伙,他的沉默在那个时候无疑加剧了 车里的沉闷气氛。一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种绷紧中逃脱。 “咣当”,一阵尖利的急刹车,我们的车险些撞上前车的车屁股,由于惯性我的脸 猛地撞在了司机座后的栏杆上,当时我只感觉鼻子一热,血就立刻涌了出来。司机 把脑袋伸出车窗冲着前车破口大骂。我则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任由自己殷红的 血流淌。显然爱东也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弄了个措手不及,他几乎是用手堵住了我 的鼻子,我开始在他的手掌里不停地摇头,这样,我跟快就弄了自己一脸血,这还 不说,爱东的手上也立刻沾满了我的鲜血,我觉得这么做非常刺激,欢快的笑声又 重新占据了这个时间。我咯咯咯咯地笑开去,妄图以此抹掉眼前这个叫爱东的男人 带给我的种种错觉。 非常熟练地,爱东打开了我的门。然后他把我弄到床上。刚躺下,一阵恶心, 我扑向卫生间,一顿狂吐,我感觉我的胃里变得空空如也,眼泪鼻涕混着若干血迹, 镜子里的自己是意料之中的狼狈。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早已经不在乎很多东西了 我认为。 爱东倒了一杯水,站在那里边看着我边喝光了它,然后他又倒了一杯递给我。 我坐在马桶上望着他,也不接那杯水,我就那么脏着一张脸叫他:爱东。爱东。爱 东。爱东什么也没说也不回答我,他甚至也不抬眼看我,他只是把杯子塞在我手里, 然后转身找毛巾。找到了,又弄了些温水蘸湿,开始擦我脸上那些干掉的血迹。我 躲闪着不让他擦,杯子里的水就洒了我一身。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开 始跟爱东闹,直到爱东不由分说地强吻住我,我才立刻安静下来。原来我就是要他 这个吻啊。 就这么的,我和爱东开始做。从沙发上开始,椅子,地板,窗台。而床离我们 如此之近,我们却都固执地视而不见。 完了以后,我们躺在地板上。屋子里有一股甜腥的味道。因为没有开灯,爱东 的烟头在空气里一会儿忽闪那么一下,很是可爱的。对岸的灯火和着河水的光亮投 在我脸前的墙壁上,一波一波的水纹,闪动着。 爱东问我:“累么?” “不累。”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爱东又问:“感觉好么?” “还成。”我说还成。我对爱东说的是还成,意思是还可以,但那时我并不十 分确定到底是爱东还成还是爱东像陆二的这种感觉对我来讲是还成的。反正我说过 这句话之后,爱东摁灭了烟头,反手搂紧了我。我们就这样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闭上眼睛,黑暗里有往来的穿梭的图形。我问爱东:“你喜欢我么厂我感觉爱东在 黑暗里笑了一下,温热的鼻息正好在我头顶。他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没有回答 我。我也笑了,呵呵呵呵的,一边笑一边对爱东说:”看看,我还来真格的了,这 是怎么话儿说的!“见我这样,爱东好像又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他甚至不加控制 地强行扳过我的身体,这样我的脸就映在了河岸上透进来的光亮里,同时也就稍显 夸张地面对了爱东。 爱东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感觉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更多, 究竟有多少,我自己知道。”看来插科打诨在这个时候是不适宜了,但说真的,对 爱东,要和不要,在我这里界限非常模糊,有时几乎就谈不上界限这码事。 爱东是这样的一种男人,轻易不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一旦发现自己的兴趣也 就不会轻易地放手。爱东赶在我的笑容还未散尽的时候,借着窗外的光用手扳着我 的脸,较真儿地问我:“我知道我这么问有些滑稽但我还是想知道,我特别想知道, 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我说。 爱东的脸始终掩藏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但我说了这话之后,可以感觉到他低 了一下头,好像是确定了一下什么似的然后又迅速地抬起头,几乎是眼睛对着眼睛 了,问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总是说不知道不知道的,你告诉我你的‘不知 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好、不要?还是没意思不来了?”爱东的眼睛此刻 正瞪着我,那之前我记得他一直都是眯眯眼啊。 我看着他,看了半天,然后低下头来,我说:“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哪个?” “所谓的爱情。” “操!”爱东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了这个操字,同时为了配合他的无奈,爱东还 咧嘴笑了笑。 “你错了,宝贝儿!我在乎,我在乎这个——所谓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