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就要死了,脑壳瘪瘪的,像一个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红薯。头上现在我连摸 也不敢摸,九财叔那一斧头下去我就这个样子了。当梨树坪的两个老倌子把我从河 里拉起来时,说这是个人吗?这还是个人吗?可我还活着,我醒过来指着挑着担子 往山上跑的九财叔说:“他、他要抢我的东西!”我是指我们杀了七个人后抢来的 财物,又给九财叔一个人抢走了。医生在给我撬起凹进去的颅骨时说:“撬过来了 反正还是得崩。”还有一个寡瘦的护士给我扎针时说:“你还晓得怕疼,我的天, 到时一枪下去,那么大的洞看你喊疼去。”我疼得天昏地暗,这不是报应吗?九财 叔砸我,我砸了别人,别人都死了,我却活着。 就这么等死的时候,前天老婆水香捎来了儿子的照片,一张嫩生生的照片,背 景是红的,是在镇照相馆刘瘸子那儿照的。儿子还在向我傻乎乎地笑着,咧着没齿 的嘴巴,眼泡肿肿的,耳朵大大的,活脱脱一个水香,活脱脱一个我。 现在是深冬了,早上放风出去地上有凌。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与这世界再见了。 今年秋天,九财叔来找我,让我跟他一起去当挑夫。我走的时候,水香肚子鼓 鼓的,还没有生。九财叔睁着那只没眼皮的右眼睛,问我一个月三百块,你去不去? 我当时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一个月三百块呀,不少了!尽管是到很远很高的马嘶 岭,但是为了水香,为了水香肚子里的儿子我也应该去。 我们两天以后才到了马嘶岭。 五十多岁、戴着眼镜、头发爬顶的祝队长拿出一个仪器来,说:“到了,就是 这儿。”另一个姓王的拿出一张地图,说:“正是这儿。”又问九财叔:“这是马 嘶岭吗?”九财叔说不清。小王又问炊事员老麻,老麻也是我们当地人,他说这应 该是马嘶岭,说他听打猎的讲过,马嘶岭到处是野葱野蒜。“这就是了。”他扯了 一大把野葱,他说以后我们就有野葱吃了,特别好吃的。他掐着野葱的根须,一根 根把它们分开,让那些人闻。小杜就接过去闻了,她是踏勘队惟一的女娃子。她说 :“好香,好香。” 我们就这么住下来了。他们住一块,我们住一块。我们住一块是三个人,炊事 员老麻,九财叔和我。老麻后来嫌我们,住到厨房小棚里去了,在灶口柴窝里铺一 床絮,比我们强多了。我一床被,九财叔一床絮,我们合伙用。他的絮又破又烂又 薄,怎么也隔不断冰冷的地气,第二天我去割了几捆巴茅垫在下面,才略微暖和些。 我们的棚子是塑料纸的,而祝队长他们是帆布的,还没有缝隙,完整的帐篷,像一 个屋子,里面还有间隔,那女娃子小杜就睡在最里头。 刚开始我们知道他们是找矿的,第二天就得知他们是专来找金矿的,是为我们 县找金矿的。也许就是那个该死的“金”宇,这黄灿灿的让人想到荣华富贵的“金” 字,就开始撩拨我们了。准确地说应该是撩拨九财叔了,撩拨他心中早已枯死的那 个欲望了。本来他都老了,两条腿虽说能挑个百八十斤,但常也有蹒跚的样子了, 眼睛也没什么神了,内心快坍熄了,只等哪一天一场大病,或是喝酒喝死,阎王爷 安静地把他收去。 第二天就听到祝队长说:“这就是我们的踏勘靶区了。”他指着马嘶岭和岭下 的马嘶河谷,声音洋溢着一种轻松和喜悦,好像是来这里玩耍的。其实这里荒无人 烟,崇山峻岭,巨大的河谷吞噬着天空,马嘶河和雾渡河在这儿汇合,流淌着的河 水在秋天通体泛红,好像一头巨蟒吐出的信子。我听见小杜那女娃子说:“好美呀。” 还拿着一个很小的相机咔嚓咔嚓地给他们拍着照片,也让人给她拍。小杜这女娃子 长得像山里的洋芋果,圆圆叽叽的,个头也不高,爱笑,爱唱歌,我就暗自给她取 了个洋芋果的诨名。那个身子单薄的小谭长得像根峨眉豆,他的刀条脸和身子,不 是峨眉豆是什么。我听见他们说着那周围的岩石,祝队长指着河谷说:“这就是开 门金。”他比划说:“河流骤然变宽了,流速减慢了,上游带来的泥沙、砾石、沙 金都沉积于此了,看见了吧,开门金!”他说了几遍开门金,说过去这儿因为没有 人烟也没被开采,可能有小量开采,因为这周围是土匪窝子,没人敢来,就算淘出 了金子,也会被抢被杀的。 我的心那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开门金!我忽然对这些产生了兴趣,仿 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完全忘了我不过是他们的苦力和挑夫。祝队长是头儿,他 总是站在中间,那几个人站在两旁,听他手拿着小锤敲打着岩石讲解,那个常在他 手上的有数字跳闪的东西我也知道丁它叫CPS ,卫星定位的。后来洋芋果小杜给我 说它是用十二颗天上的卫星定位的,我们现在站在哪儿,经度多少,纬度多少,海 拔多高,它一下就显示出来了。她说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马嘶岭的海拔是三千 四百零九米。我问她这个东西值多少钱,一头牛钱吧?她当即就笑起来,把我笑毛 了。可我之所以敢问她,是那天大家喝了点酒后我在他们的怂恿下唱了几个山歌。 她说我的山歌唱得好,当即就把我的山歌录下来了。我知道那是录音机,可没见过 那么小那么薄的录音机。我还问过她关于剥夷面的事。她指着祝队长指过的河谷对 岸,高耸人云的一扇巨大石壁,光秃秃的,我只能隐约知道“剥夷”是怎么回事。 剥夷面上,经她的指点,我似乎看到了一条石英矿脉,因为在夕阳里那儿闪着耀眼 的光斑,还有云母。她说在它的顶上,也就是台面上的塔状熔岩,很好看吧,是一 种碳酸盐岩。她说她们去看过了,那儿曾有炼过硝盐的痕迹,地图上有个地名叫晒 盐坡,估计是那儿。她说你们这地方保存丁第四纪冰川地貌,也就是七八十万年前 的,那刃脊,冰斗,冰蚀槽谷,还有漂砾。“你看,”她指指河谷中那些巨型的石 块说,“那些石头不是原本在此的,是从别处搬运来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就是 冰川,冰川就是神仙,力大无比。你看那三角面,很清晰的冰川流动时削磨的痕迹, 把巨石从远处搬来了。” 她轻描淡写地给我说着这些,我却觉得她的话撼人心魄。在那个晴朗无风的傍 晚,无数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谷上空,我听到了冰川轰隆隆运动的声响,而当时的 山冈是寂静的,旷古的寂静,这女娃子的话让我仿佛眼际滚过了那个壮观的七八十 万年前的场景。我真的佩服他们。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纪,可我没读多少书, 初中没读满就辍了学。我爹是个“八大脚”,八大脚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 死人,挣几双草鞋钱,没屁的本事。 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强光,有如电焊的弧光,一直刺人 云天,把周围的山坡、沟坎都照得如同白昼。那边帐篷就有人惊醒了,问是谁在照。 大家都起来了。忽然那强光变成了两个光点,一上一下。大家以为是野兽,五六只 电筒一起射去,那光点一动不动,祝队长就叫大家操了家伙跑过去扑打,不见了影 形,也没有什么野兽,遂回到帐篷。而这时那光点又只剩一个了,在帐篷顶不远的 崖上直射我们。 “这莫不是鬼么?”九财叔说。方圆百里无一个人,无村庄和电线,这么强的 光是从哪儿来的呢?又是什么东西所为?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们,祝队长宽大家的心 说,你们不要怕,长期在野外生存,什么神秘的事儿都有。这个地方,听说怪事不 少。九财叔坚持说是野鬼,还说是什么独眼鬼,见了我们这些人稀奇。他说南山里 有几丈高的红毛大野人,还有鬼市。你们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来南山采药的一群 人,晚上在老林里看到了一条小街,好不热闹,什么京广杂货都有,买货卖货的人 把衣裳都挤破。几个采药人也去买了些东西,有买鞋子的,有买衣裳的,便宜得不 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变成了草鞋,衣裳变成了棕叶,店家找给他们的钱全 变成了冥钱,再去找那条街,哪儿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树还是树,什么都没有。 做饭的老麻也附和道,他们隔壁村也有过怪树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树,是千年老树, 从来只结籽不开花的,只要六月开花,这年必山洪暴发,开花的时候,树心里面就 传出叮叮哐哐的锣鼓声,天一放亮就没了。说有个小娃子去上面掏鸟窝,掏出了三 双草鞋云云。事情越说越玄乎了,说得大家脸色发白,倒抽冷气。祝队长就严厉制 止道:“老官,老麻,你们不要在这儿瞎说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 一个来,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 一开始祝队长就不喜欢九财叔,九财叔本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所以祝 队长就想赶他走,这是九财叔恨祝队长的起因。另外,那个一听九财叔说话,就从 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欢九财叔。姓王的博士总是干干净净, 头发方寸不乱,油水很厚的样子,不过他那个头好像是个大田螺。他说:“别吓唬 我们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别看你们经常在山里转悠,但也比不上我们 在野外生活的人。” 九财叔没有捉到鬼,踏勘队就响起一片嘲笑之声。我们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挑 着一两百斤的东西随行。我们挑夫挺苦,一天十块钱,赚得很难。挑着一两百斤的 东西,翻山越坎,过河上坡,他们徒步都困难,更何况我们这些挑夫。一头是他们 刻槽取样的石头,剥离的石头,一大块一大块的,就往我们箩筐里丢。有时候,扁 担上肩,腰却挺不起来,咬着牙,腰椎一节一节地压趴了,人站起来了,腿都在哆 嗦。担子的另一头有石头也有一些贵重,的东西,那个像夜壶一样的家伙是个水准 仪。水准仪不止一台,有一台是日本的家伙。这些仪器常被分成几段拆卸后放进箱 子里,再装入箩筐。祝队长虽然讨厌九财叔,可还是信任他的力气,认为让他多挑 贵重的东西牢靠些。 两天后,祝队长和小谭去了一趟山外。为了防止野兽和坏人,他们上山来时配 了一杆闪闪发亮的双筒猎枪,还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一把跳刀,祝队长的绑腿里原来 就插了一把美国猎刀,一尺多长。听他说,是一个外国同行送给他的。我慢慢才知 道祝队长其实是去替他们领钱去的,还买烟买电池买扑克,给洋芋果小杜买来了许 多糖果和女人用的东西。小杜把祝队长喊祝老师,小谭把他喊祝教授。听说祝队长 是小杜的导师。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谭不是,他只是祝队长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员, 他下山是去给他在乡下读书的妹子寄学费去的。我听小杜问他:“寄了么?”他说 寄了。这是与钱有关的事。每当这时,九财叔的耳朵就支楞得很长,好像是与自己 有关的。他晚上忿忿不平地告诉我说:“他妈的他那娃子一个月就能赚两千多块钱。” 他说的是瘦小的小谭,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山里娃子,与我们的口音相近。我问那祝 队长是不是更多?九财叔说,听说他有好几个金矿。我说他有金矿?九财叔说是人 家的金矿,他会找金子,所以人家就拉他入伙,那金矿他还不占一份?这儿要是找 到了金矿,他也会有一份。听说他光乌龟车就有两部,有一部现在停在县城里,是 他自己从省里开来的。我不知道九财叔是怎么知道的,你别看他平时闷声不响,瞪 着一只永远也关闭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晓别人的事来,好像他长了好几个耳 朵。 祝队长回来说到那怪光的事,说调查了,周围没有电焊的,山下的人说,南山 山里是有一种奇怪的光,学大寨那会儿,山下一个村里有一块田也发出过怪光,也 是贼亮贼亮的,像探照灯。他说是否与我们踏勘的岩层有某种关系,比如是一种石 英,反射了太阳光或者别的什么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离这里不远据说有几个 水晶洞,而且可能还含磷。在那个剥夷面上,你们看见没有,有许多水晶亮点,在 早晨尤其清楚,已经可以断定,这是石英脉型的金矿。那边的剥夷面,花岗闪长岩 与石英闪长岩的身边,与金矿最密切,所以,这是金矿给我们的强烈信息。他转过 头来对我跟九财叔说:“有了金矿,当地政府开始开采,你们这儿的经济就会有大 发展,农民就会富起来,公路就会修通。这儿,说不定你们说的那个鬼市就真变成 了现实哟。”他对九财叔说:“你会顿顿有酒喝。”祝队长罕见地给他开了个玩笑。 这种未来的憧憬把老麻说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对我们说:“祝队长是给我们做好事 来了。”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葱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队长与小 谭提回来的两瓶酒,我们一人分了一杯。九财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们 眼里充满了对祝队长的感激。上山来的这几天,我、九财叔和老麻,跟他们六个踏 勘队的人是分开吃的。我知道他们的饭比我们好,每顿都有肉,做的时候九财叔就 闻到了香味。我想要是我们天天也能吃到他们城里人那样的饭,也就等于做上了城 里人。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里人的想法,让那一担沉沉的石头压得无影无踪。 我们要挑出他们取样的石头,到山下一个地方交给后勤分队,然后再挑回大米、 面粉、菜、油盐。下山就是出山,得来去三四天。当你挑着那么沉重的石头走在无 穷无尽的山道时,你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脚上绑着两块石头。石头缠上了你, 百多里的路,峡谷,险峰,乱石滚滚的高地,龇牙咧嘴的悬崖,全是石头。我们上 山时还行,与九财叔下去,两担石头,两个无声的人,走在茫茫的石头上,走在深 深的石缝里。从出生以来,哪儿挑过这么沉重的东西呀。九财叔一句也不吭,我在 苦巴巴地想着家里待产的老婆水香,我想人与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过去在家不觉 得。原以为一月三百块的工钱,是抱金娃儿呢,而人家小杜、小谭、王博士他们一 月就能轻松地拿好几千。我们村长听说一个月才拿一百五呢,人家还羡慕得要死。 今年天干,庄稼没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几只,收农特税的村长上了几次门,威胁我 爹说,你不交税就不让你家媳妇生娃子。八大脚的我爹是横了,叫嚣说我倒要生生 看,生下来你村长有种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头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头就能给家 里交税,还能给水香和娃儿买吃的穿的。就为这,我也要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