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麻得意了好几天,把姓王的说的话全透给了我。他还唱歌:“远望姐儿穿身 白,擦身过去不认得,鹞子翻身掐一把,桃红脸儿变了色,如今的姐儿挨不得。” 他唱起歌来,拍手树就一阵乱响。他剁着砧板边剁边唱,我不能把那些话告诉九财 叔,告诉了就会乱套,说不定九财叔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只好也恨起了田螺 头王博土来。九财叔他做了什么呢,不是你吓他,他会站在你后头?每天给你们担 着担子,这么辛苦这么可怜,你们还提防着我们,发烧了叫个魂还不是没药吃,又 没碍你们什么事。这老麻就他妈话多,你得意个什么呢?我要是告诉了九财叔,你 那颗黄姜鼻子只怕要搬家。 九财叔不是不知道,其实九财叔是个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觉到了,他在想 着怎么扭转这个局势。 短暂的秋天就像一片浮云欺乃而过,马嘶岭白天的风跟夜里的风一样不分伯仲, 凌厉凶猛了,落叶像波浪一样翻滚在山坡上,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烟幕中,密 匝匝、枯蔫蔫的箭竹丛在北风的打压下发出荒凉如梦魇的声音,与河谷呼啸的风声 一起遥遥呼应着,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哆嗦。而我们的营地好像要被彻底掀翻了, 要掀下河谷去,落到乱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队的两支队伍合了起来,变天后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圈定矿体的边界线,还 要圈定“矿化富集地和蚀变带”。早晨起来,冒着风出去,走得很远很远。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了,早晨起来,有厚厚的霜,到处一片白。雪没有下时,大 雨呼呼地来了,来了还不走,还很绵很赖的,圈定的活儿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从河谷里腾起的浓雾霎时弥漫了山岭,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 无奈地蔫耷着,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森林一片昏暗,千万年的山崖和天空死 气沉沉。两天之后,河谷的水满了,河道消失了,狂乱的水流在巨石间粗野地激荡 着,把河岸推向角落,山与山之间的联系湮没在一片啸声中,远远地制造着深沉的 恐怖。 在风雨的摇撼中踏勘队龟缩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烟,去外面看雨 势和水势,但情况如故。 接下来的就是,没有粮食了,没有菜了,要断顿了。 九财叔不等祝队长他们安排,就说要下山挑粮食去。 他们也不是傻瓜,这一河的滚滚河水,插翅也难飞过。祝队长看着九财叔,像 不认识似的,说,你怎么过去?九财叔就说是到四川那边去买米。“那,谁陪你们 一起去呢?”九财叔说不要谁陪,他跟我俩去。祝队长说:“把钱给你,你去买?” 九财叔说,是啊。我们买,我们挑不我们买?但是祝队长扬起的眉宇间有无数个问 号。九财叔根本不知道祝队长不想把钱交给他,九财叔还以为他们会笑眯眯地送我 们上路呢,九财叔肯定在想他筹粮的高招,以为他们会感谢他,改变对他的看法。 可是祝队长就是不同意,说不行。他一定是以为我们要偷懒,少挑一趟石头下山。 但到四川虽然远点,可以不过河谷,可以马上弄到粮,路上还可以收一些老乡家的 腊肉与鸡。这确是一个好点子,老麻破天荒地与九财叔站在了一起,但祝队长就是 不松口。他说他想办法送我们过河谷。 那就过吧,看他们怎么让我们过。他们还是要我们带点钱下去,帮他们买香烟 之类的东西。在祝队长进去拿钱的时候,九财叔突然出现在祝队长面前!九财叔看 见了祝队长长期捆在腰间的一个大腰包,那里面的三部手机和四五千块钱全暴露在 九财叔的眼底,那是踏勘队的所有经费。过了几天,九财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诉我了。 当时祝队长想掩藏已来不及了,他把钱塞回腰包,可由于慌乱,怎么也塞不进去。 他朝九财叔说:“我没叫你,你进来于什么?”喝退了九财叔,祝队长又在帐篷里 弄了半天,出来时他拿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几层,用塑料纸包 好丁,对九财叔说:“交给下面,他们会买齐的,买齐了你们带回。”他又说, “快去快回,别把大伙饿死了。” 他们有雨靴,我们没有。九财叔的力士鞋还破了后跟,他用一根布条把鞋捆好, 这样的鞋一上路就会湿透,这么寒冷的天气我们要穿两天的水鞋。好在,他们给了 我们一个电筒,一个换过电池的三节电筒。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了,说是能把我们送 过河谷,我和九财叔都知道,这是枉然。我们是当地人,我们还不知道这样的河谷 在连阴大雨中是一个什么情况吗?到了河边,那真是望河兴叹了。溯河而上,他们 也绝望了,就开始砍树,他们说要临时搭成一个“桥”。树放下了,树扑倒在河里, 眨眼间就无影无踪,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着他们又砍了一棵更长的树,又放倒 河中,但是树一头扎进水中,离对岸还有好远。就算搭上了,谁敢往这样的“桥” 上挑担过去?谁不想要命? 折腾了一整天,晚上一个个浑身泥水地回了营地,他们中的有些人就开始倒向 九财叔了,可祝队长还是不表态。小谭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他们一起去四川。” 祝队长摇头不同意,就发动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葱采野菜野果。吃了两天野菜,大 家意见大了,逼着祝队长来跟我们说“去四川吧”。 我们便怀揣着他们给的三百块钱,踏着采药人隐约走过的路,像两头野牲口没 人了雨雾茫茫的无边荒岭。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许多可怕的事儿。我们走进一个峡谷时,在一个凹进去的石 崖边,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只。鬣羚胆小,见了我们,就开始逃跑, 只有一条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们跑来,我们贴着石壁给它们让路,九财叔那 件破烂的棉衣还是给一只鬣羚角挂住了。我看见九财叔一下子飞了起来,箩筐也飞 了起来。好在九财叔那衣服不经拉,“刺啦”撕了个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后面的鬣羚从他身上跃过去,竟没伤着皮肉。九财叔叹他命大,骂着要拥下鬣羚的 角来。“那倒是一味不错的中药呢。”他说。 我们想走进一个山洞中休息,生点火烤干衣服,黑黢黢的山洞里扑棱棱飞出了 一大窝秃头老鹰。进得洞去,一股腥气,也没在意。生了火后,又有老鹰窥伺在洞 口想往里钻,我们烤着衣服,火越烧越旺,九财叔突然指着我身后说:“那、那是 个什么?”我回过头去,妈咆,一副骨头架子朝我们走来! 我们爬起来挑上箩筐就跑,跑出山洞,跑了两里开外,跑得天有些开了,峡谷 矮了,才停下来。 “那真是鬼么?”我问九财叔。 九财叔到底比我有山中经验,说:“那不是鬼,是一副被鹰啄净了的骨头架子。” 九财叔说,不是冻饿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说,鹰子吃腐物,山里头什么事都 会发生,没事谁愿意到山里头来呀。我就问到四川还有多远,九财叔说他也不知道。 我说:“九财叔,那三百块钱,你给我一百五十块,让我回去吧。”九财叔听了痛 骂我:“命都快赔了,你就值这一百五?桩桩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这没出 息的,这点钱打瞎你的眼睛!”我说:“那总比被老鹰啄吃了强些。”九财叔就说 :“我要走,我给他抢完了走。”我说你抢哪个?他说我总不能就这么走。他就溜 出了那话:“光一百元的就有这么一扎。”他用指头示意。他说出了祝队长腰包的 秘密。他说:“你不想把它抢过来?为什么他们那么有钱,而我们啥都没有?”我 说咱是农民,人家是大学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财叔却说:“咱受的苦比他们多, 都是一样的人,不该这样啊。”我直笑九财叔愚笨,认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没 想过来。我说,人家的钱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财叔说,抢, 我们抢他个净光。你不会不要钱吧?我说我要钱。我咋不要钱?他说那就抢。我说 抢不来的,他们人多。他忽然说他想了个好法子,看那边有没有老鼠药,把他们毒 了再抢。我说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办?他说你胆子咋这么小,麻雀胆也比你大呀。 这里人不知鬼不觉的,这次不干以后就没机会干了。你到哪儿能碰到这么有钱的? 他还说那个值几十万的家伙,有好几个,不得了。其实那个家伙,王博士说的值几 十万的那仪器,就值两三万块钱,是王博士吓唬我们的,唬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如 今进了监狱,我才知道。当时因为恨吧,在路上没事,就胡乱商量着怎么抢。我说 还是不要抢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财叔说:“你能飞走?他们一赶来,咱们就被 抓住了。”他说我想好了,就这么做。我说没有老鼠药呢?他就不吭声了。过了一 会儿,他回过头举起开山斧对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杀了抢。要得你安逸, 就不得他安逸。”九财叔想横了,想窄了。我只是觉得他是开玩笑的,心里恨,才 这么说,图个嘴巴快活。 不过那些钱确实让我有些兴奋,九财叔认真的撩拨让我在这荒岭寒雨中有些走 神。二十块钱的不满已经演变成了抢劫更多钱财的企图,不,是决心。我感觉到我 将要与这个九财叔大弄一笔了,可这是冒险,如果真能做得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以 干干。听打工回来的说,外面这年头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抢的,偷的,骗 的,拐的,杀人的,海了,有几个抓住了?又一想,九财叔,哼,你胆大,你这个 熊样子,你也什么都敢?我不信。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我都没法相信他是那种敢出 手杀人的人。 九财叔与我走在寒雨淋淋的山岭上,挑着湿漉漉的空箩筐。他胡子拉碴的,鼻 子里喷出的团团热气变成水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只不能关闭的阴冷的眼 睛向远处看着,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种念头燃烧在他眼睛深处。我好像重新认 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死了老婆、家庭负担蛮重、蔫不啦唧、又脏又烂的九 财叔,不是的,是另一个。大前年,九财叔老婆腹疼,一阵抽搐,还没等到抬去医 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好呢,三个妮子整天在那儿哭着,他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得给他们烧饭和喂猪。三个妮子是被他打着去山上放羊的,后 来又打着她们去山里采药,去山里割猪草,去地里刨洋芋种苞谷。就这样,三个妮 子越长越像人了,老婆坟上的草也越长越高了。九财叔就不爱理人了,瞪着眼看山, 坐在地头打盹儿。后来他家里就放进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里就飘出了畜便 的气味,被子越来越薄成了鱼网,一直到两块钱的特产税也交不起了,让村长大骂 他的祖宗十八代。三个小妮子又没读书,又无娘调教,村里的人都在想,这三个妮 子咋办呢,送一两个去学校也好呀。村里人就说,如果这三个妮子长大了,九财叔 的好日子就会来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个妮子还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因此,遭孽的还是九财叔,一个人扶犁,一个人还得背篓,一个人赶集担柴,一个 人还得照秋收秋。脸也黄了,皮也松了,他多大的年纪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脚我爹, 见了都不敢喊他九财弟,恨不得喊叔。八大脚我爹对我说:“九财,三个酒坛子是 泥巴捏的,难出头啊。” 我们披着雨布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九财叔说:“腰酸。”他揉着两边的腰,我 怀疑他是肾有问题了,他脸上浮肿,眼珠发黄。我扶着他找了个背风的石坎,想拾 点柴生火,这个念头被吸一锅烟取代了。九财叔费劲地点燃烟锅,递过来要我吸。 我就接过吸了几口,那种冲人的辣味差一点把我呛翻了。我咳嗽了一会儿,又犯起 了迷糊,竟坐着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浑身似乎都没了热气,脚已冰凉 得失去了知觉,雾,雨,风,冷冷地包裹着我们。好在不一会儿我们闻见了柴烟, 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女人。这女人在家煮猪食,头脑不太清醒的样子,她 回答我们这儿没有粮食和腊肉卖,她甚至说不出她是在四川还是在湖北。我们只好 再继续走,可是,没走多远,就听见前面的九财叔一声尖叫,接着响起了枪声,九 财叔中了安放在大蕨丛中的垫枪。 那垫枪先从箩筐穿过,再擦过他的小腿肚。只见九财叔一个前扑,箩筐就丢了, 倒在地上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 血从九财叔的裤腿里流了出来,他抱着腿左顾右盼,我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如 何是好。我听见他呻吟,就去找枪。九财叔大喊道:“别动枪,别动那枪!” 他自己的手里抓了一绺破茎松萝,水淋淋的,他掸着水,慢慢捋起裤子,把松 萝往流血的地方按。肯定很疼,按得他歪了嘴,眼珠子凸得更厉害,眼里全是浑浊 不清的念头和绝望。雨还在下,雨挂在他凄凉焦黄的脸上。我扶他拖着腿坐到扑过 来的箩筐上,坐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他才说:“把那该死的垫枪给我取出来。” 我慢慢走进大蕨丛中,找到了绳子。我解开绳子,再找枪,是一杆只有铁管和 木头枪托的很简单的土铳。这就是垫枪,它绑在—根树桩上,专杀游走的野牲口。 我把枪递到九财叔手上,九财叔没细看那枪,他的心里好像还平静,他从头上解开 宽宽的帕子,去缠伤口,他小心翼翼地缠着伤口,血还是往外渗。我问他究竟怎么 样,他摇摇头。 就在这时,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口音是 四川的。九财叔见了他眼睛就绿了,知道是他的垫枪,九财叔看样子要爆发了,要 跟他拼命了。可他的腿又负了伤,还加上没睡没吃,显然他在克制。他对那个男人 说:“这里是四川么?你的枪打着我了。”那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给他 说,我们是探矿队的,是从马嘶岭过来的,是来买粮食的。那人“噢”了一声,想 走。九财叔喊住他:“你卖点粮食给我们,我们用钱买。”他这么克制,是想用他 的枪伤来换取那人卖给我们东西。那人想了片刻,就点头让我们跟他走。那人在前 面走,走了一截,在前面转过头等我们,并不想帮我们一把手。 到了他的家里,也就是遇见那个女人的家里,这男人就很热情了,他解开九财 叔缠伤的帕子,用熊油给九财叔抹了伤口,又用干净的布给九财叔包扎,并吩咐他 老婆给我们一人炒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洋芋。我们已经看见了他堂屋里堆着的一大堆 洋芋,个儿很小,估计是剁了给猪吃的,但卖给我们就能解决问题。 我们吃了洋芋,烤干了衣裳,就被安排到他的牛栏屋的楼上,那上面堆着柔软 干爽的苞谷衣壳子,还盖着他给我们的一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就在我们睡觉 的当儿,那个人给我们准备了一担洋芋,只准备了一担,因为九财叔有伤,他的箩 筐就空着了,担子里还有他们种的一些水菜,如茄子和芫荽。芫荽不多,只有一把。 我们醒来后见到那担洋芋,九财叔又问他有肉吗?他说真要的话他可以杀一头羊给 我们。我们说要,他就把一头山羊牵来了,一刀下去,羊就倒了,就剥皮,掏肚, 把肚里的下水煮了一锅,让我跟九财叔吃了。九财叔看着那满满一担问他多少钱, 要他说个价,他说,你们看着给吧。九财叔想了想,说八十块钱。那人说随便吧, 就给了他八十块钱。九财叔又问有没有“三步倒”,那人说,你们要“三步倒”干 什么?九财叔说山上老鼠太多。那人找了半天,出来说没有了,用完了。那人又给 九财叔砍了根拐杖,问他碍不碍事?九财叔拄着拐杖走了几步,还行。交易完我一 直想提醒九财叔,让那人打个收条,但九财叔似乎不给我机会,我以为他会记着这 事的,因为祝队长交待过,但这事让九财叔忘了个一千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