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程的路上,我就问这事,九财叔不置可否,含糊其辞。问急了,九财叔就说, 到时我们做个证就行了。他对我说:“我们讲一百二十块。”我说:“为什么广他 说:”你二十我二十。“他就先把二十块钱给了我,要我拿上。他不打条子是想黑 踏勘队的钱,我说这干不得吧。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子把那二十块钱终于 搞回来了。“九财叔的表情已经是‘种很舒畅的表情,甚至把腿伤都忘了,虽然拄 着拐杖,但走得比我还雄壮。他说他们难不倒我,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老子也不是 好惹的。他在雨水和泥泞中瘸着腿兴奋地絮絮叨叨,带着凯旋的气势。二十块钱终 于愈合了他心中那撕裂的巨壑般的伤口。九财叔骂那个人道:”他妈的,这毽人, 我还没找他付医药费呢。“他说:”他为什么要杀羊给我们,还不是理亏了,送给 我补枪伤的。“他要我估这一担的价,我摇摇头,估不好,他说怎么估至少也得一 百五。 我们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谭,他们等不及了,说大伙都饿着。老麻 说话很不利索,原来他一边接我们一边沿途采野蘑菇,为试蘑菇有没有毒,把舌头 试麻了,毒蘑菇是麻舌头的。 回到营地,听说九财叔绊上了垫枪,都来看他。洋芋果小杜还来给他治了伤, 擦了药,用白纱布包扎了。但是九财叔的伤红肿了,他们说是感染了。九财叔吃了 他们的药,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兴。虽然没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 的洋芋果也是九财叔差一点用命换来的。看来他们对我们的印象就要好起来了,九 财叔这条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凑巧碰在一起,就在这天的晚上,发生了一桩意想不 到的怪事。,我们回来后就雨如瓢泼,还响起了罕见的冬雷。我们正脱衣睡觉时, 就听见王博士喊我们:“你们都过来!”我和老麻披衣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帐篷里没有光,熄灭了灯。有人打电筒,也被喝令关了,他们手上都攥着东 西,有刀,有枪。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祝队长在黑暗中说:“刚才听见了枪声。你 们没听见吗?” 他问我们。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 大,好像在周围的山头,还能听见人的喊叫声,好像有一伙人! “都听见了!我们怎么办?”姓王的博士说,声音有点颤。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冬雷声,还有风雨声,呜呜的,一阵一阵地扑向悬 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愤怒、捶胸顿足的水声,还有那本已存在的马嘶声,尖声的、 固执的马嘶,现在全来了,在我们吃掉了一只羊后全来了。 “你们真是买来的吗?”祝队长这时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我忙说:“是买来 的。”“带上重要的东西,赶快撤退!”祝队长端着枪说。 枪声东一阵,西一阵,是不是有人包围了我们?我们在密集的枪声里赶快带上 东西,特别是仪器,他们包上重要的资料,往后山一条隐蔽的路而去,那儿通向一 块高岩。上去有个一线天,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财叔因枪伤和发烧, 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纳闷的,我们花钱买了东西,人家来找我们什么事啊, 未必是打劫的?那时候我没时间想了,我给他们挑着东西,往上爬着。人没休息, 又出怪事。来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们没啥。就在我们往上走时,枪声模糊起来。 小谭说:“这只怕是个误会。”我听见小杜说,这可能是个自然现象。也许是杨工 也许是龙工在黑暗中说:“马嘶岭没马,为何能听见马叫y 我看都是风声作怪。” 王博士说:“马嘶岭之所以叫马嘶岭,据当地的地方志说,是因为过去这山上有许 多野马。”争论不休时,祝队长一声吼说:“都不许说话!” 我们选定了一线天的一个凹处,那儿背风,避雨。坐下来后,他们又忍不住继 续说话了。有说是风声,有说是自然现象,说是一种什么磁铁矿现象,因为这一带 过去打过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杀,恰好打仗时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枪声喊声 全录进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这声音就出现了。他们争论我们无权插嘴。不过我 心中支持这种说法,这等于是替我跟九财叔解脱,不然就会让祝队长怀疑我们,以 为我们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让人追赶来了。不相信我们的还有王博士,他对那种说 法反唇相讥道:“老官中了枪也是磁铁矿现象?” 哦,我明白了,枪声加上九财叔腿上的枪伤,这一穿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难 怪难怪!我们成了嫌疑人,这一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 阵绝望,这些人咋就不信我们?这些人还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乡清算队的横子 们一样蛮不讲理呢?事情就问到为什么没让对方写个收条。这事我们有愧,这事都 是九财叔的鬼点子。我就只好说我不知道,是九财叔办的。这事我不能多讲,免得 两人讲的对不上。我只是说羊肯定是买的,我们要人家杀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块钱。 “我们可没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们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说了这儿的事?说我们有钱,有物?”他们问。 “你们暴露了我们。” 我对他们说:“我们去四川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说我们是探矿队的,在马嘶岭 探矿。” “问题是,你们没有打收条。”他们说。再问收我们钱卖羊卖洋芋的那一家姓 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们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在我们山里,吃过人家的饭不问 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声大哥,一声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饭,然 后只记得“松树坡”、“柏子岩”、“赵家坪”这些地名,并不知这家姓甚名谁。 越问我越说不清,他们就越不信任我们。是偷的,抢的,哄骗来的,要追杀我 们,老官已经负伤了,他是逃脱的,人家又追过来了……这些狐疑正在我们那里悄 悄蔓延,我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 我在恐惧中坐着,我希望出现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结果。 下半夜还没有动静,他们要我去“侦察侦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 九财叔躺在那里,发着高烧,眼睛瞪得贼圆贼圆,嘴里吐着火红的热气,脸颊像泼 了一桶猪血。我给他额上溻了个冷毛巾,他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说:“红薯 都收不回来了……” “你说家里的红薯吗?”我问。 “地里的……” 他记挂着他地里的红薯,肯定想着这么大的雨他三个妮子怎么去挖红薯。他问 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问他听见枪声和喊声没有,他摇摇头。他烧 昏了,他肯定没听见,他可能梦见了家里还未挖的红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说坏事 了,你中了枪,周围又响起了枪声,没打收条的事他们又问得紧,是不是他们知道 了那四十块钱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块钱掏了出来,塞到九财叔手里。九 财叔不接,说:“到哪儿知道去?你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着一百二!” 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安静唳叫。东边,有一晃 而过的朝霞,只有浅浅一线,但很爽眼。视野渐渐地开阔起来,我等着踏勘队的回 来。没有事的,他们没有事,我们也没有事,没有什么来打劫他们的人,全是雨天 的怪现象,这马嘶岭就是这样奇怪,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没有发现那四十块钱的 事,发现不了的,一切随着白天和天晴的到来都会过去。他们会把这一切忘了。我 这么祈祷着,祝队长他们果然回来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睡了一天, 那些人神清气爽了,呼朋唤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来的侵扰我们生活的四川 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财叔的农民啊,没有!我真高兴。 平安无事了。他们吃着我们的洋芋,也无话了。 他们继续在周围圈定矿体边界线。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营地时,却没见炊烟袅袅,厨房冷火无声。这就奇怪了。大 家紧张地走进营地,去厨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财叔双双躺在各自的铺上,两 人头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张着,却掉了几颗牙齿。 他们两个打架了。九财叔先动的手,他为什么要动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 在替老麻择菜时,老麻伤了九财叔的自尊。老麻像个领导喊九财叔过去择菜,他是 想埋汰九财叔几句,因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虫眼。老麻说: “老官哪,你碰见了鬼市吧?”九财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说:“这像是鬼市上买回 来的菜。”他显然不满意这些菜。九财叔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买的羊肉呢, 你切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人肉?”老麻一听就打了个寒噤。这营地没人,就他们两 个,老麻可能因为害怕而觉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说:“老官你有什么资格凶 啊,我说你碰见鬼市又不是我说出来的。…‘那是谁说的?”九财叔当时就浑身乱 颤得不能自持,他又问:“你说是谁说的?”他要问个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来揪 住了老麻的衣领,唾着老麻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老子一 样,出苦力的,你能得到个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拿命换来的,用命换的,你知道吗?!” 他可能越想越气,一拐杖扫过去,老麻就倒了。老麻作垂死挣扎,抓到锅铲就铲九 财叔的头,九财叔脑袋一偏躲过了,一拐杖再横扫过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 地嚎了起来,他喊:“让省里的领导来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队的说成是省里的领导。最后“省里的领导”祝队长他们决定扣老麻 三天工资,让九财叔挑上箩筐回家。 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财叔听了那个决定,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的 嘴唇嗫嚅着,想说话,说不出,后来终于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要我 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队长说,因为你打掉了人家的门牙,这儿不准打架, 不是放牛场。因为是你先动的手,为了维护踏勘的正常秩序,经研究,只好让你下 山了。可九财叔不走,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埋着头,用一双锉子般的手 揩着涕泪。他不接工钱,不签字,坐在那儿,好不伤心。 这事就僵了,也没人再说什么。可老麻急,老麻肿着牙床和腮帮,眼巴巴地要 等着九财叔走。他没有等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看见九财叔还在这里,赖着不 走。他不服啊,不解气啊,就用猛烈的剁刀声表示着他的态度。等人散了,九财叔 偶然抬起头来,看一眼厨房,眼里全是刀子! “叔,你怎么办?”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嘴巴在动着。后来我听清了,他在说:“我给妮子筹几个学费… …” 我听见了“学费”这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他未必还想让三个妮子去读书? 我后来突然想他真的会的,他多少天来都是这么想的。就冲着那一个红发卡,冲着 那些手机和钱,冲着小他一辈的人对他的吼叫,他迟早会下决心把孩子们送到学校 去的。 “你是说,让她们去上学?”我问。 他点点头。 看来他们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怀六甲的水香,我 拼命地想她。我就对九财叔说:“算了吧,要走我们一起走。”可九财叔摇着头。 这样僵持着怎么办呢,九财叔竟挑起箩筐跟踏勘队一起外出了!并没有要他去,再 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走路还有点瘸。小谭就出来说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 这样行不行,除了不少你的工钱,还补助一百块钱,你走吧。这不少了,我想九财 叔会同意的,可九财叔不表态,以沉默作答,这更坚定了他们要赶九财叔走的决心。 我当时不知道,踏勘队一致认为九财叔是个危险人物,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必须要 提高警惕。种种印象加迹象表明,九财叔对踏勘队有威胁,并非是个善良之辈,这 一次斗殴就是一个证明。 多难受啊,九财叔和大家。大家干着活,九财叔挑着空筐跟着他们。我把我挑 的东西分给他挑,他感激地看着我。这一天非常难熬,非常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