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晨,在水沟边洗脸时,眼睛充血的九财叔转过头来问我:“今年七月你家的 羊渴死了几只?”我说三只。他喔了一声。“我两头种羊全渴死了。”九财叔说。 他摸着包头的帕子,帕子上有斑斑血迹,那是头被老麻打破了流出的血。 我正准备走,他突然叫我:“你磨磨。” 他要我磨斧!昨晚所说的一切又在我头脑里响了起来。他还是要杀呀?我看看 他,就蹲下身在水边磨起斧来。我在问我,我要杀人吗?今天的天气没有什么不同, 气氛也没有什么两样。开山斧本来就很快,我无力地磨着,瞅瞅旁边的九财叔,他 无事一样,好像很平静,没有什么恶念。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我庆幸一样。这天继续圈定矿界。 早晨的雾气很大,我们出去四面都没有路,到处烟雾腾腾,像着了山火一般, 我们摸索着走路。九财叔跟上来了,他箩筐里的东西不知是谁装的。“带上了么?” 他小声地问我,是指我的开山斧。开山斧本来就在身上,每天都插在腰间的。我感 到他这天真要动手。我借故扯鞋跟,落在了后头。我忐忑地走着,雾越来越浓,有 人在路上说着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到了工作地,雾还是很浓。我到处找九财叔,我希望见不到他,可还是看到了 他。他袖着手,干坐着,抽着烟,烟锅在雾中忽闪忽闪。我们的浑身都被雾打湿了, 雾里有很稠密的鸟叫。这天只要雾散,肯定是个焦晴焦晴的天气。我在想着我怎么 办,我浑身不自在,心上巨石滚动的声音又响起了,轰隆隆,轰隆隆……好不容易 熬到快中午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我,要我到祝队长那儿去一下。当时我就快昏厥过 去了,我在想完了,他们发现我们的计划了!我冒着冷汗,不由自主地摸着腰上的 斧子,好在还有雾,喊我的龙工没有看到。到了祝队长那儿,祝队长若无其事地说 :“明天,你们挑石头下去,水退了。”我没说话。祝队长又说:“老麻也去,他 说他要补牙齿,他去补完牙齿,再挑东西回来。”我放心了,就说:“行哪。”我 又问:“那……我表叔也下去吗广祝队长说:”下去,怎么不下去,你们三人一起 下去。“当时他们做了决定,把九财叔交给山下后勤分队的处理,这比较安全些, 他们带了信下去。可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说:”他们在路上打起来了咋办?“祝 队长说:”你们前后走嘛,不要一起走。“我说:”三个人怎么走还是一条路,老 麻也不情愿的。“祝队长就说:”你劝劝他们嘛。“我说:”劝不住的。“ 九财叔正伸着颈子在坡上等着我,见我来了,他哼了一声,说:“没用的,留 与不留都没用了。”我给他说:“他们要我们明日下山。”他却说:“没用了。” 我说老麻也要跟我们一起下山。他说你别给我说这个,没用了。我就骗他说,他们 要你挑。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削断了一根树枝,他用手试试开山斧的刃口,说: “没用了。”他站起来,用斧头砍进一棵树,一棵糙皮松里,我看到新出的太阳正 好照在了那把斧头上。 雾渐渐开了。九财叔的手指头有血珠子滚了出来。他放进嘴里去吮吸,我就开 始吃早上带出来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财叔也吃,木木地嚼着,从嘴角往外 掉着洋芋渣儿。 雾全开了,这每天金贵的好时间他们就抓紧忙活起来。我正在搬仪器,就听见 有人在树林里大声说:“你干吗老跟着我?”是树林中的一个坎子下,而当时并没 有人,我没看到人。但循声看去,坎子上却出现了九财叔。说话的好像是王博士, 我没见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总算看见了那个田螺头,黑油油的头发 在白晃晃的巴茅里,像一只头朝下的鸭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这时,只见一道寒 光一闪,那黑油油的头发就不见了!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有点像鹞鹰拍 击着翅膀的声响,估计是压下了一些树枝和草丛。 九财叔动手了! 九财叔已经冲到了我面前,握着开山斧,脸色惨白地说:“搞!”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王博士已经不在了!九财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诉”我 发生的事,指令我赶快行动。他拽着我向另一个地方跑,说:“快!” 我的大脑无法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拖下水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已经出了人 命,一条人命跟十条人命是一回事,必须赶快灭口。这容不得我多想,也容不下九 财叔多想。就听见有人喊:“小王,小王!”话音未落,斧头就落到了祝队长头上。 只见祝队长头上有白花花的东西飞溅出来,眼镜弹到一棵树干上,手晃晃,就倒地 上了。不知为什么,九财叔并没有再给他一斧头,而是挥舞起斧子在树丛中左右开 弓乱砍一气,见什么砍什么。 “九财叔!”我喊。 九财叔转过头来,注视着我,他醒了神,丢下斧头就蹲下地去,拉祝队长腰上 的那个腰包。没有声息了的祝队长这时候突然在草丛中动弹起来,一只手捂着头, 一只手捂着包,不让拉。我看到祝队长睁开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财叔在地上摸起开 山斧,祝队长用颤抖急迫的声音对九财叔说:“你、你放了我,我给你一、一辆小 汽车。” 九财叔大声问:“在哪儿?” 祝队长气短,半天才说出:“在……县城。” 因为祝队长捂包的手死死不松开,九财叔就与他争夺着,回头对我吼道:“快 来呀!” 我的开山斧已抽出来了,可我迟迟下不了手,我看看祝队长说:“叔,他给你 乌龟车啊!” 我的话让祝队长听到了,他睁开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向我求救:“你、你、你… …” “还不快动手!” 九财叔的一声断喝,让我手起斧落,我闭上眼睛就是一下,我听到祝队长在我 的斧下一声惨嚎,就像年猪在刀下的惨嚎一样!我再一睁眼,祝队长的口里就冲出 一块黑红色的血块来,并从嘴里发出“噗”的一声,脸突然变成紫茄色,头坚定地 歪向了一边。 九财叔拉开了那个腰包,果然掉出来手机,他又抓钱,完全是钱,全都是一模 一样的大钱。他要我解祝队长腰包的带子,我去解,解不开,他就用斧头一刀割了, 割开了,他把钱再塞进那个腰包。此刻祝队长已经三魂缈缈,七魄飘飘。九财叔抓 上那个黑色的腰包,还抽出了祝队长绑腿里的那把美国猎刀,要我提上遗弃在草丛 中的那个像夜壶一样的数字水准仪。我们又去搜王博士的口袋,搜出了手机,还有 钱包。没有多少钱,有一张他经常看的照片,他与他老婆的照片,戴方形帽子的照 片。 “咋办,叔?”我浑身哆哆嗦嗦地问。 九财叔把箩筐倒空,然后装那些搜来的东西,我也学着他把资料和石头倒出来, 只装仪器。我们挑着担子往营地跑去时,就撞上了那四个人。离营地不远,在一个 冈坡上,估计全在那儿。杨工和龙工这两个烟鬼都抽着烟在小声嘀咕并记录什么, 都蹲着的。九财叔向我一招手,丢下箩筐就蹿过去了,照那两个人一人一斧,像敲 岩羊的头。两个人手上的东西一撒手,就仰面倒地了,烟在草丛里还冒着烟。 这时可能让小谭听到了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伸起脖子朝 我们这边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两个杀红了眼的人,两个农民,手上提着山 里人特有的开山斧,他还看见了两个倒地的人。他拔腿就跑!洋芋果小杜还弓着背 对着仪器看什么,她背对着我们,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她什么也没听到。小谭撒开 脚丫子跑时也没喊什么,他跑错了方向,一堵石崖拦住了他的路。他想爬崖,却又 转过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跑,九财叔已经离他不远了,他就一头迎了上来,从绑腿里 抽出一把跳刀:“我跟你们拼了!”我听见他这么从喉咙里大吼道,声音是一种哭 声,一种类似于哭泣的愤怒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射出来的声音。我一转头忽然看到 了一双好柔亮的眼睛,是小杜的眼睛!她带着诧异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撂在坡上 的倒在那儿的杨工和龙工。她一定惊诧,那些低矮的巴山冷杉的枝条把她看到的一 切都割得零零碎碎。 “你死了!” 九财叔向我喊,高声骂我。他的声音也变了形。我转过身去看时,他已经与小 谭扭打在一起了,我看见血花飞翔,就像有无数只红色的蜻蜓从风中溅了起来,一 定有人中了刀! 九财叔完了,我就完了!我拼命向他们跑去,树枝一路抽打着我的脸,好像全 是在与我作对,整座山,全在反抗!我被抽打着,脸上火辣辣的,眼睛都花了,我 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我看见了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薄薄的刀条脸上全是汹涌的 血水,现在已经扭曲得像棵秋扁豆了。 “你们这些土匪!” 他来夺我的斧,我不能让他夺我的斧,我的斧举得很高,只是没有砸下去。可 九财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把将小谭推到我怀里。他手上的跳刀就刺进了我胸口, 我一阵尖锐的疼痛,本能地一让。听见了一声尖细的叫喊,是发生在那边的,九财 叔的斧敲中了小杜。我看见小杜摇晃着抓住了一棵树,头发散开了,一眨眼,那头 又埋在了九财叔的手上,好像是在咬他。 我这儿的事依然在发生,面前的小谭再一次用头向我撞来,我一个趔趄,后退 一步,站稳了。他全身都在淌血,像一匹发了疯的野牲口。我看看胸前,棉衣破了 个小口,没血出来。我听见九财叔在狂骂我,他用手挡着小杜,向我挥着开山斧, 好像在示意要我用家伙。我又闭上眼睛,朝小谭的头上砍去。斧背砸瘪脑壳的声音 真的很难听,短促,沉闷,哑声哑气,就像砸一个未成熟的葫芦。我干完了一件事, 我握着开山斧站在山坡上,我看到的小谭扑倒在地上,抱着一块大石头,好像要亲 吻。这个山里娃子就这么完了。接着又响起了小杜的几声连续的尖叫,油嫩嫩的声 音,后来就没有了,我知道小杜也完了。我最后看见九财叔直起了他的腰杆,在扬 眉吐气,手上拿着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是一只发卡! 我抹了一把脸上憋出的汗,心尖又疼。我瘫坐在地上,看到旁边的小谭正怒目 直视着我。他没有闭眼。我想把他的眼珠子挡住,我没有力量了,我只好自己闭上 眼,泪水突然从紧闭的眼里往外咕噜噜冒出来。我怀疑冒出的是血,是从心里流出 的血,又从眼里流出了。我不想证实。那一摊摊的血在我的眼前恣肆飞旋,我一阵 恶心,胃里似有千百条蠕虫搅动,胃液顿时冲天而出。 我吐得一塌糊涂。我无力地抬起头,看到九财叔正在拉小杜红裤子前的拉链。 “别这样,叔!” 我冲过去就拽住了九财叔的手:“叔,别这样!”我死死地拽着,我一掌就把 九财叔推出了老远。九财叔在地上爬着,支楞起脑壳不解地望了我一眼,他手上拿 着许多东西,估计洗劫得差不多了。他恶毒地骂了我一句,就说:“快!快!”他 挑上了箩筐就跑。 我跟在他后头,我看到了前面不远的树丛间出现了一群红腹锦鸡,这些林中的 舞女,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聒叫:“茶哥!茶哥!茶哥!”这时,天已经大晴,西 坠的夕阳突然间挂在万山空阔的天边,苍山滚滚,晚霞滔滔,好像在洗浴那一轮夕 阳!我回过头,马嘶岭上,那几个或蜷或卧的人,都在夕晖里透明无比,像一块块 形状各异的红水晶,静静地搁在那儿,神奇瑰丽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被这壮观的景象惊呆了,我站在那儿,手拿着开山斧,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我发现我另一只手在裤兜里紧紧攥着,好像捏着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玻 璃糖纸。那时候我听见河谷的风吹过来一阵喧哗之声。好像一个窥视的人一样,那 声音在山岭上曲曲折折地游动,又折回了河谷,在群山间回荡,就像一阵惊叫!我 发现我的泪水像泉涌一样不可遏止,澎湃而下。 我在后头慢慢走到营地,九财叔正在往箩筐里装东西,他要我快装。老麻不在 了,我四下寻找,在一个坡前看到了倒下的老麻。 “装啊!装啊!”九财叔喝令我。 “装,你要什么?装!”他说。他问我。他要给我分钱,还丢给我一把好跳刀。 我说:“我不要钱,我不要刀,我只要那个录音机。那里面有我,有我唱的歌!” 他不听我的,硬是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塞进我箩筐里。他教训我:“你这个 小杂种,你想跟老子过不去?” 我只好挑上他给我装的满满的一担。他还说:“睡袋也是好的,他娘的,他们 睡这么好的褥子。” 我们挑着东西,开始往河谷溯水而上。我发现九财叔从离开马嘶岭起就已经神 经错乱了,他在前头急急挑着,不停地说:“装啊,装啊,装啊……” 九财叔时不时回过头来骂一句:“蛋毬!蛋毬!”不知道骂谁。他目空一切了, 那只杀人不眨眼的右眼环顾四周,真像一个独眼鬼。我陡然觉得那奇怪的白光就是 从他的右眼里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