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锐明是我的男朋友。 认识我之前,他已经有了房子、车子、钱和女人,还有一个儿子。他似乎什么 都不缺了,过着富足的生活。 我在N 大学念四年级,正是应该去实习的那个学期。如果我们不相识,就肯定 会是两条隔得很远的平行线,往各自轨迹的一端延伸下去。他开着他的车,载着别 的女人,奔驰在北京灯火璀璨的街头。他的车,融人如水般淌行的车流,他和他的 女人们,也将淹没在城南城北熙攘的人群中。 我从N 大校园的梧桐树下走过,没有欲望,也没有过多奢侈的念头。 我和我的女同学们每天一起从教室到图书馆,一起从食堂到操场。我们一起跳 健美操,一起练芭蕾手位,还在空旷的体育馆里打跆拳道。我的韧带很好,我能劈 叉,能把两条腿掰成直线,在红色的地毯上柔软地翻滚。练功房墙壁的镜子上,照 出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那个时候,她们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 认识何锐明的时候,我二十二岁,何锐明三十六岁。在北京,要有身份要有地 位要过得体面,不容易,非常不容易。它是政治文化中心,真的名副其实,灯笼与 霓虹并挂的红色都会,一定意义上也是冒险家眼里的乐园。 何锐明不是这座城市的新贵,他不会打高尔夫球,在郊区也没有临水别墅。他 开车,但自己驾车时,很少出过四环。他说,他只是一个城市平民,日子稍微过得 舒服些罢了。他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在西三环附近的紫竹院花园。精装修的,二百 二十平米。他开的是帕萨特——北京街头最常见的那种车型,黑色的,有点霸气, 但绝不飞扬跋扈。 他自己有一家文化策划公司,规模不大,只有十来个员工,像这种型号的,在 北京各档高层写字楼里多如牛毛。 来北京之前,他是某地的晚报副总编。他在那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曾有过一定 的知名度。后来因为某篇报道出了疏漏,上头要求查处,报社只好把他给牺牲了。 何锐明以前的故事多着呢,但对于他的整个经历,我是隔了水又隔了雾。在我 眼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透明过。 大四第一学期,有一天下午六点半了,我去民族文化宫听音乐会。七点钟的音 乐会,坐公交车肯定来不及,只好打的过去。以前大门口总是等着许多出租车,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特别少,好不容易来了一辆,我便一个箭步蹿出去,急急地 招手。 那时,我看见五六米开外的地方也站着一个人,也在打车。这是个男人,三十 几岁,穿一件白底蓝条的T 恤,浅蓝色的牛仔裤,肩上挎一个黑颜色的包,好像是 笔记本。 这就是何锐明给我的第一印象。他是从容的,甚至还说得上有点优雅,一点也 不急躁,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打车的时候,他只稳稳地把手一伸。 司机大概觉得为难了,一前一后,一男一女,差不多同时招的手。按就近原则, 车应该停在他面前,可还有女士优先,北京的的哥好多都是很有礼貌的。 车速放慢了,车子停在了我和何锐明的中间,的哥把选择权抛给了车外的人。 对他而言,谁坐他的车都一样。我朝出租车抢过去,几乎想也不想,我已经等得不 耐烦了。天热,汗水早巳渗出我的衣裙。 何锐明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也非赶这一辆车不可,也朝夏利快步走去。他不肯让 我,我们几乎是同时碰到了出租车的门扣,他在后门,我在前门。 我转过头去,尽管心里对他不满,尽管觉得他应该有点风度让一下女孩子才对, 我还是说:“同志,我现在急着去听音乐会,马上就要开演了,能不能让我先走?” “是吗!去哪儿?”他眼睛突然一亮,很意外地问我。 “民族文化宫。” “巧了,我也去那儿!咱一路,一块儿走吧。是德国爱乐乐团吧?” 我抬起头稍微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他脸上堆着笑,眼睛发亮,不像是随口瞎 扯的样子。既能说出是德国爱乐乐团,而不扯英国或法国的,可能手头上真有票。 一路就一路呗,还能省一半钱。我同意了。我冲他笑了一下,点点头。达成默 契后,我们就很自然地换了一下位置。他坐在副驾驶座,我在后头,中间挡了一个 隔离栏。 我不知道这一路他问了多少问题。我心里有些烦了,我并不热衷于跟陌生人打 交道,尤其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问我从哪里考到北京来的,能考上N 大挺不容易的。我说:“绍兴。”他猛 转过头来,叹道:“江南出美女嘛!怪不得一见到你就觉得不一样。我是台州的, 咱们还算半个老乡呢!”他的语气亲昵、夸张,好像非要把我跟他扯上点什么关系 似的。我有点后悔坐了这辆车,他不能给我足够的信任感。从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瞥 这印象就种下了。他的眼睛里他的脸上,甚至他整个人,都有一种东西是浮游的, 是漂移不定的。 我一直在想着怎样摆脱他。下车的时候他抢先付了钱,又不许我出一半。我心 里嘀咕,坏了,他可能会缠着我,那音乐会也就甭想听太平了。我说我需要上一下 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呆了老长时间,洗了手,烘干了,还撩了撩头发,仍旧立在 那儿,我想等开场了再走。 外面的掌声响了,我赶忙出去。音乐厅的灯已暗下,很黑。我找到自己的座位, 很靠后了。等眼睛适应了,才发现其实没有满座,尤其是前几排就疏疏朗朗几个人。 大概是嘉宾席,特意给留着反倒都没来。 趁乐队调音的时候,观众们纷纷跑到前排座位上去。起初我不想动,怕不巧又 碰上那个人。但后来周围的人一个一个走光了,我独自坐在最后,感觉很别扭很突 兀。 我终于决定挪了。音乐会,不仅是听觉上的享受,也包括视觉的。我想把那些 演奏者的神态、姿势看得更清楚,他们是欧洲一流的交响乐团,那一把把精美的小 提琴,那一管管优雅的银笛,高贵的竖琴,闪着光泽的长号、萨克斯,甚至于他们 的礼服和发式,都呈现着古典高雅的美。 一曲终了后,我弯着腰向前猫去。第五排有一个空位子,就在过道旁边。 我问旁边的那个人:“这儿没人吧?”其实也是明知道,不过出于礼貌罢了。 可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彻底傻了眼。怎么偏会是他!不管光线怎么暗,那张脸, 我不可能认不出来!我心里暗暗叫苦:“真是芝麻掉进针眼了!”何锐明侧过头来 诡谲地看着我,嘴角有一丝笑:“这么巧!坐吧,没人。”他还没多说话,音乐就 响起来,没法再退回去,我只能如履芒刺般地坐下。幸好,台上演奏的是电影《卡 门》中的插曲,激荡的音乐马上掩盖了我不平的心绪。后来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 湖》片段,高贵而忧伤的白天鹅在湖边等待着心爱的恋人…… 许多经典的曲目。我凭着我的想像,情不自禁地被流淌着的音乐卷走了,一会 儿抛到天际,一会儿又推到轻柔的谷底。在音乐的无边无垠的裹挟中,我忘乎所以, 沉醉、迷恋。我抬头看见舞台两侧墙上挂着的红色中国结,它的穗子也在乐曲扬起 的风中飘拂。 走出音乐厅的时候,我还有点激动。 门口便是长安街。北京盛夏的夜空,天上有稀落的星,还起了徐徐凉风。街上 著名的华灯,一盏连着一盏,给人辉煌的冲动。车子飕飕地飙过,车流尾灯如同晃 动的红绸子,一直往远处袅娜。仿佛从温暖的温泉中刚走出来,又逢着这样天高地 阔的夜景,心情是异常明朗的。不知不觉,我和何锐明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去西单 广场,我要坐那里的一站车回学校。何锐明也往东走,按他后来的说法是无意间跟 我到了广场。他本来应该往西走的,回他紫竹院的家。 “看你兴奋的样儿!”他突然说。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可能有点失态了。我一下抿紧了嘴巴,低下头,心里 很羞。 “其实,你蛮可爱的!”他见我的窘样,又笑了笑。 “你也回N 大?”我问他。 “噢,看我!都走过头了!我回紫竹院那边。下午有点事去N 大,所以才碰着 你。不过也挺巧的,是吧?” “嗯。”我不可否认。我已不像下车时那么警惕了。 他不会吃我豆腐,至少今天晚上不会。 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虽然觉得他这一招仍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但说实话,对眼前这个人,除了不 敢彻头彻尾的信任外,排斥感倒也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长我十几岁的男人走 那么近,平等地说话。跟他谈音乐,谈肖邦谈施特劳斯谈小泽征尔。长安街的灯, 西单广场尚未落下的霓虹,亮着,闪着。我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弥漫了,我觉得周围 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实,包括那楼,那霓虹,那雕塑,那车,那人。 他把号码输进了他的手机。那是我宿舍的电话号码。 他说:“有机会再见吧。” 他转过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笑了笑。那一个笑,却突然凝固在我的 脑海里。我怔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他到路边招了辆出租车,朝西面的方向去了。 那一辆红色的夏利车,淹没在长安街上舞动的尾灯里。 我以为他会打电话给我,回到宿舍后,有一阵子我还下意识里等待过电话响起。 但这个陌生的男子,自从那晚以后没有再出现。北京那么大,一条长安街,每天都 要走过无数的人,谁还记得谁啊! 大概过去了十来天。中午我打完开水回宿舍,路过宣传栏停了一下。大四了, 时间比较闲,可以找份兼职做。毕竟靠母亲一个人撑着家,太不容易了。我年岁也 渐渐大了,再花着母亲寄来的钱,心里已开始不塌实。宣传栏是大学校园里的一道 特色风景,什么样的内容,只要是写在纸上,都可以往上贴。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招聘广告。某文化公司要招两名兼职编辑,编一套幼儿版 历史丛书。要求文史专业,有一定写作能力。我是学历史的,符合条件,自己对做 编辑也挺感兴趣,便抄下一条电话号码。对方要我第二天下午去面试,地点在安定 门附近。 那天去得挺早。写字楼很高,电梯一直升到十一楼。我推开玻璃门进去后,才 发现来的人不少。有几个同学是认识的,大家打过招呼便各自坐到一边等。面试官 所在的房间;门掩着。秘书鲁小姐叫一个才进去一个。能不能被录用,我一点也没 把握。倒不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是身边坐着好几个中文系的研究生。论文凭,我 没法跟他们比。 终于轮到我了。我推门进去。可还没等后脚迈进去,我就差一点“啊”地叫了 出来!就是那晚碰到的那个男人!他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后头,微笑地看着我。他客 气地说:“坐吧,我猜也会是你了。”原来他就是老板。 我后来问过何锐明,那次招聘是不是他故意搞的。他说不是。公司的确要招两 个编辑。那天去民族文化宫之前,他刚到N 大找过一个历史系博士。博士已答应编 这套书了,可几天后签协议时又突然提别的条件。何锐明看不惯他,一气之下就撕 了协议,决定从N 大直接找人。招聘广告是秘书小鲁拟的,交给他过目时他才想起 我也是学历史的。我只告诉过他,我姓成。他是后来看了名单上的联系电话,才知 道我也去了。 他说,还真怕你不来呢。 我和另外一个研究生,花了一个多月就完成了书稿的编写任务。整套书浅显易 懂、生动活泼。何锐明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