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在书稿正式敲定那一天,何锐明带我去了有名的旋转餐厅。在中央电视塔上。 他对我说:“终于不是你的老板了!成敏,做我的女朋友吧。” 他说,他特意选择了那样一个位置,处在北京城的最高点上。 何锐明是第一个如此直截了当、并毫无商量余地对我说的男人。我没有拒绝。 但我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国庆长假的那次草甸之行,也许我不会接受这份感情。毕 竟,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那是一次公司员工的集体出游,在内蒙古草原上呆了三天。秘书小鲁建议我也 可以一块儿去,虽然我不算正式的,但我听得出来,那是何锐明的意思。 大家坐了火车到锡林郭勒,又包了两辆越野吉普在草原上奔驰。中间一个晚上, 大家就在加宁草甸蒙古包过夜。何锐明跟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很好,大家叫他“何扒 皮”,相互之间随便地乐呵呵地开着玩笑。我相对安静些。我看得出来,小鲁好像 对她的老总特别关心。 大家在蒙古包前面烧烤。我坐了一会儿,想一个人到远处去走走。 清澈的深蓝色的天空,闪烁着无数颗星星。我躺在草地上,头朝上。天很低很 低,就像在离我睫毛不远的地方,广阔,静谧,无边无际。草原上的风轻轻拂来, 吹动了软绵绵的草。我闻到了泥土的的气息,也有草茎上开着的野花的香气。我突 然觉得了自己的渺小、微弱。 在人与大地亲近的时候,我想到了母亲。母亲在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她会 看到今晚的夜色吗?她能想到我会在草原吗? 来的时候,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我连忙爬起来,手机却没电了。我要给母亲 打个电话,我要回去向他们借手机。刚站起来,我看见不远处也躺着一个人,我看 不清他是谁,准备绕过去。 “成敏。”他在叫我。 毫无疑问他已经注意我好久了,我走过去,走到他身边。我站着,他仍旧躺着。 我对他说:“何总,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他坐起来,把手机递给我。“以后不要叫我何总了。”他嘀咕了一句,也没有 非常强调。我站着,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有点尴尬。“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叫我何扒皮啊!”他改口了,笑着,他看到了我的不安。我接过手机,走到一边去。 妈妈还没睡,她说给我宿舍打过电话了,知道我在草原上。她说:“打你的手机, 一直都没开。”不过现在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就不担心了。 回去的时候,何锐明仍旧躺着。他在看天上的星星。我把手机还给他。他说: “你坐会儿吧。”我就在他身边坐下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心里空极了,在茫 茫的草甸子上,我突然感觉到其实每一个人都只是这无边星空下的孩子,飘零的脆 弱的孩子。 他看着星星,我也看着星星。星星不停地眨着眼。小鲁在那边喊我们过去吃烤 羊肉。一旦回到人群中,他又变得很健谈了,嘻嘻哈哈和员工们开着玩笑。我有点 迷惑,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锐明带我去旋转餐厅,下车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一眼电视塔,很高,很高。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也许会在我人生里划下一道痕迹。 我无法抑制这样的念头:何锐明从他出现那一刻起,便开始在我的周围有意识 无意识地铺设陷阱了。我无力挣脱,只能稀里糊涂地陷进去。我对他并不熟识,甚 至很难说已一知半解。即便在以后,我也只是游离于色彩斑斓的一堵玻璃墙之外。 我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应允的是一种身份。他一直迷惑着我,这种迷惑可能从长安 街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他成熟,远远比我成熟,年龄上,心理上。他的圈子 是我陌生的,他的生活规律也是我好奇的。他是我校园之外第一个靠得如此近的人, 他代表了一个成人的社会。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他说我像他高中时初恋的那个女朋友。 我问:“仅此而已?” 他顿了一下,举起杯来,深红色的葡萄酒晃动着。他直视着我:“我相信缘分。” 你来我的办公室那天,就在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心里就感动了。我一直在想, 在校门口碰见你只是一次巧合,在音乐厅里你走了又回来,也可能只是偶然。但当 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无法拒绝自己的感觉。我这人就是有点怪,对感觉有点迷 信。“他晃着酒杯笑了。 “那如果我那天没去面试,你会来找我吗?” “很难说了,也许会在什么时候给你打个电话,但可能就是一般的电话了。” 的确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包括秦清,包括小鲁。我隐约感觉到,除了他妻子, 他应该还有着无比丰富的过去。 我不敢对任何人说我有男朋友了。 宿舍里有不成文的规定,谁找到男朋友了谁就得让他请姊妹们吃一顿。我们在 学校对面的“天外天”已经凑过四顿饭了,也就是说,宿舍里的四个女孩都名花有 主。现在轮到我了,心里却像提了只吊桶,忐忑起来,我怕她们会七嘴八舌地评论 他。 “成敏你疯啦,找这么一个老男人!” “成敏你看上他,是不是图他有钱啊?” “真看不出来,成敏你还那么虚荣!” “成敏,你跟你爸妈说了吗?” 是啊,我跟父母说了吗?让我跟妈妈怎么说呢?父母离婚已经好多年了,我一 直跟着妈妈生活。到现在,妈妈还是不肯原谅爸爸,对他怀了怨恨。离婚的男人没 一个好东西,她绝对不会同意我跟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在一起,而且还比我大十四岁。 其实,那天从电视塔上下来的时候,当两脚重新落地我便开始后悔了。 没有什么可以骗得了何锐明的,也没有什么能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过。他看出了 我的心思,很明白。接下去的三个月里,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宠我,来改变我。男 人在用情的时候是细如针的,无微不至,能探到女人的每一点弱处。他待我很好, 真的很好,甚至连我父亲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疼过我、爱过我。 他常常说,我是上天赐给他的一枚珍珠,他要用心呵护。 我真的被他的爱情感动了。除了母亲,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在乎过我了。我一 直生活在校园里,早巳习惯了那种清贫而又单纯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是 完全封闭的。自从父亲搬出去后,我的世界里,来自男人的爱已经绝迹了。不是没 有男生喜欢我,而是我本能地拒绝躲避了。那些男生缺乏魄力,也过于怯懦。我一 直盼着平淡的生活出现奇迹,我渴望被爱,渴望一种强烈的爱。在我等待的日子里, 何锐明出现了,他像古代披着盔甲的骑士,闯了进来。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看 见他无畏的勇气。他有我羡慕的英雄的外表,他也有甘为女人牺牲的侠骨柔肠。他 给我带来了外面世界的颜色,他帮我打开了封闭的窗口,他教我去过别一种的生活, 富足、体面。他知道怎样迁就我,在我游离的时刻,他也会适时地说一些温柔多情 的话笼络我。我成了他的俘虏。我只能顺着他给我铺就的路走下去。我越来越频繁 地外出,越来越晚地回宿舍。我开始上课心不在焉了,王琳终于猜到,我有男朋友 了。全宿舍的人都跟着起哄,盘问了我一个晚上。我只好投降,说周末请你们吃饭 吧。 何锐明是开了他的帕萨特来接我们的,另外还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把我们带到 雍和宫附近的金鼎轩,那里的粤菜很有名,是一幢三层楼的仿古建筑,大红灯笼高 高挂着。姊妹们毫不客气地点着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菜,拿眼睛怪里怪气地瞅我和 何锐明,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架势。何锐明跟她们几个倒闹得很欢腾。在女孩子面前, 他确实有两下子。大伙儿喝了点酒,脸颊都开始红红的了。她们嚷嚷着:“何兄, 你可要好好待我们成敏啊,她是我们宿舍的宝贝哩!”何锐明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只有我,这一顿饭吃得忐忑不安,手心都捏出汗了,我猜不出她们真正想说的 话。 何锐明那晚上表现得特绅士,好像桌上见的就是我的娘家人。 我不知道她们回去后会说什么,会怎样对我发难,会怎样奚落我。一想到姊妹 们那天激烈的言语,我感到害怕了,我成了另类。我成敏谁不找,偏找个离过婚的 男人! 离学校越近,我的心就越悬起来。何锐明一心一意开着车,他以为我今天也过 得很开心,他以为他已经收买了女孩子们的心。 前面红灯了,车子突然停下来。我靠到软软的椅背上,埋进去,突然有种想哭 的感觉。我忐忑不安地踅进宿舍,我借口累了想先躺下。我想躲在被子里,任她们 批判去吧。我就是堕落,我就是不思进取,我就是贪图安逸,我就是…… 一进宿舍,她们就把门关上。她们叫起来:“成敏,我真想杀了你,到现在才 告诉我们!是不是怕我们抢啊!”“成敏,你还真会搞地下工作,是不是等毕业了 都不想让我们知道?”“成敏老实交代!说,怎么勾引了人家的!”“你这小丫头 还真看不出来呀!”“有钱,有风度,又会疼老婆!哎,这样的男人要打着灯笼去 找!我怎么就碰不上呢广我蒙了。我趴在床上,看着她们兴奋的脸,突然一口气呛 住了。我不知道是我有问题,还是她们出了问题?世界颠倒了。也许她们真的喝多 了。虽然没有预想中那场难堪的责问,但心底里却愈加觉得可怜。一种空虚的荒凉 感,一种无根的荒凉感,弥漫开来,没有人再在另一条光明的路上指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