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很早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子。那还是大一的时候,他是外语系的学生会主 席,大四。历史系跟外语系在同一幢楼里,所以我们经常会在楼梯口或者走廊里碰 见。碰见了,也只是那样相互看一眼。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追他。但他有没有女朋 友,我不清楚。后来他出国了,据说去了澳大利亚。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常 傻乎乎地想,澳洲的阳光一定特别的灿烂吧。我记得那个男孩很像小时候读过的童 话里的白马王子,而且他是被阳光雕刻出来的。我被晒晕了,其实我不知道那叫不 叫爱情。只记得当时真的很喜欢那个男孩子,很在乎他。有时在楼梯上碰到了,他 冲我笑,我就会一整天都揣着那个微笑。 直到他毕业好久以后,才慢慢想不起他的微笑了。但我一直怀念着那种感觉, 我以为,爱情的感觉应该是那样的,像阳光,甜丝丝的。可跟何锐明在一起的时候, 我从来没找到过那种感觉。我开始内疚,开始越发不安。我要从何锐明温柔的陷阱 里挣脱出来,我想离开他,我不能委屈了自己,同时也不能再欺骗他了。 我不怀疑他对我动了情,也不怀疑在某段时间里他心里的确只有我一人,但我 无法掏出自己的心去给他。我承认自己的虚荣。如果他只是京城里一个普通的打工 仔,如果他没有帕萨特,如果他不住在紫竹院那样典雅别致的小区,如果他不用信 用卡随手刷账,可能我不会一步一步地跟进去。我以为只要他在乎我就行了,我也 以为我也最终是会被感化的。然而绕了一大圈,我不得不承认,世界上也许什么都 能将就,就是感情的事不可以有半点委屈。不管有再靓的车子再诱人的玫瑰,心底 里那根弦没有被拨动,再精致的诱惑,也填充不了心里的渴望和空白。 可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已习惯了他的约会,他的拥抱,他的 玫瑰。他的一个电话就能把我从宿舍从教室从图书馆里叫出去。我想听到他的声音, 我喜欢和他一起走在大街上的感觉,喜欢他陪我去看电影,喜欢在周末的时候他开 车带我去北戴河看日出、听海的声音。我像只孱弱的小鸟,栖息在他的手心里。我 感觉到他手掌的温热,他的手指慢慢伸拢来,收拢来。我想飞出去,想振起翅膀逃 出去,可我毫无力气。他的十指聚拢来,做成了一个笼子。 我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何锐明越对我好,我就越怀疑。他以前也肯 定对别人这样好过。以后还会不会?我质问着自己,我的心是空的。 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来校门口接我,要我陪他去秀水街买点东西。我问他 :“买什么?”他说:“呆会儿告诉你吧。我已经在三环路上了,马上就到。”我 从图书馆急匆匆地出来,一会儿他就来了。“究竟买什么呀,大中午的跑出来?” “刚才扬扬打电话来,要我给他买一种魔幻溜溜球。他要去新加坡他二姨家住一段 日子。” 这是何锐明第一次让我帮扬扬挑选东西。扬扬是他的儿子,八岁了。我知道的 也就这些。何锐明突然把我叫到秀水街,好像扬扬就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有点 不知所措。我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也是第一次如此直面这个事实。一个陌生的小 男孩,我跟他的爸爸在谈恋爱,那我跟他之间,是不是也已经有了某种联系? 可扬扬在我意识里,是那样遥远,我必须去接受吗?我怎么来正视这个小男孩? 秀水街在使馆区附近,是一条商贩云集的小街,并不繁华,但很喧嚣。棚子搭 的,简陋,拥挤,什么样的人都有。它出名是因为它紧靠各国的使馆,外国人喜欢 这里的中国小东西。卖的,多半是假货,价格却瞒天过海。那些很胖的外国人挤在 人堆儿里,揣摸着那些半古董的旧货,或者丝巾旗袍折扇之类的玩意儿。小商贩们 用蹩脚的英语在一旁比划,拉揽着顾客。我的心情乱哄哄的。 我明白,对于自己的处境,我的意识也是乱哄哄的。秀水街很俗气,真的很俗 气。 扬扬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何锐明是一个社会的人。他有事业,有儿子,有父母, 有朋友,有社会上千头万绪的关系。他在我面前呈现的,只是多么小的一部分,就 像冰山的一角。 我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见到过扬扬的一张照片。大眼睛,圆圆的脑袋,乌黑 的头发,那时他才一周岁。何锐明平时很少提及他的家庭。我也不愿意去问。过去 的事能回避的就尽量回避。扬扬的这张照片,是他旧日生活的惟一一点痕迹。我几 乎忘了他还是有孩子的,他还是个父亲。 何锐明为什么要叫我出来一块儿给他儿子买东西?而且只是一些色彩斑斓的溜 溜球?他如此隆重的举动,难道是向我暗示什么?他知道我是个聪明的人,有些东 西不需要点破。他要我走进他真实的生活中去,接受一切复杂的关系。我不能再游 离了,我要负起作为他女朋友的责任了。 如果扬扬知道他的玩具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为他挑的,他会怎么想?我必须 要去面对很多事了。做何锐明的女朋友,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何锐明不停地征询我 的意见。他甚至问我现在的小孩子都玩了什么游戏。他很认真,他有些紧张。他拉 着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就为几个落在地上转眼就蹦得不见了的橡胶球! 在孩子面前,他守不住他的沉稳和自信了。恍惚之中,我有些感动。一个大男 人,突然之间也可以变得这般幼稚。 回去的路上,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搂着我。他让我把头埋 在他的肩窝里。他说:“敏敏,等你毕业了嫁给我,我们要一个孩子吧。要个女孩, 好吗?我想看看女孩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你?” 我红了脸。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们相识一百天了。 他说应该纪念一下,我去他紫竹院花园的家里。他在很早之前就把公寓的钥匙 给我了,他给我钥匙的时候,我也没有多想,很自然地接过来,穿到自己那一串钥 匙里。 他从公司回来,和我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我以前不知道他家附近还有那么大一 个菜场。小贩们坐在平板车上,也有铺在地上或台子上的,吆喝着,或者拿热情的 眼光招呼我们。那样具体,那样生动,那样现实,那样斑斓。我找到了生活的感觉, 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恍恍惚惚了。何锐明牵着我的手,从菜场一头走到另一头,又从另一条过道 里折回来。我们手上的袋子越来越沉,满满的,鼓鼓的,鲤鱼在塑料袋里挣扭着。 和一个我不知道到底爱不爱、不知道他在我生命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和还将 继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的男人一同走在菜市场里,手牵着,仿佛那一刻,他就是我 生活的全部了。我陶醉在这种感觉里,我像一个小主妇那样幸福。一个念头在心里 渐渐浮起来了:可能我真的应嫁给他。 但当这个模糊的念头刚萌芽,却又觉得心慌了,又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扎实的 泥土了。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难以名状。 一旦想到要嫁给何锐明或者要决心跟他在一起时,我总是那样不安。我隐隐担 心着何锐明的爱只是转瞬即逝的水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离过婚,而且以前有 过一打女朋友。那些斑驳的故事虽然我无权计较,它们属于他的过去。但不管怎样, 那些丰富多彩的女人,足以证明他的花心或者见异思迁。她们变成了我心里的石子, 虽然我装着不在乎,可肯定已磕伤了自己。 我预感我可能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我怕也只是他爱情征途中的一个过客。 何锐明系上围裙,下厨房炒菜去了。他说要亲自给我做一桌菜,尝尝他的手艺。 “菜多香,就代表我有多么爱你。”他开玩笑说。他总是善于哪怕用一句很小、 很不经意的话来拴住我。 我有点感动,我甚至有点受宠若惊,除了母亲,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为我下过厨。 我喜欢闻到油烟的味道,那是扎扎实实的生活的味道。自从上了高中搬进集体 宿舍以后,我早就疏远了这种味道。我喜欢锅瓢碗筷从柜子里取出来,喜欢砧板上 搁了湿漉漉的菜刀,喜欢油盐酱醋瓶的盖都打开着,喜欢酸咸苦辣的气味弥漫开来。 那是家的感觉,那是温暖。煤气灶上浅蓝色的火苗,熏烤着这种温暖。 我把鸡蛋磕在碗里,剩余的一个一个放进冰箱里去。我小心翼翼地放着,每一 个坑刚好落进去一个,稳稳的。我关上冰箱的门。我把碗里的蛋打碎了,筷子搅着, “啵啵啵啵”,均匀,泛起乳白色细腻的泡沫。我把碗递给何锐明。他接过了。在 接过碗的同时,他用力拉了一下,把我揽入了他的怀里。 他低下头来吻我。两只手肘夹住我的背,不让我滑落。我没有挣扎。我闭上了 眼睛。这是我有史以来最乖顺的一次。我朦胧地意识到,也许我真的要跟面前的这 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用舌尖探寻着我最温柔的触觉。它柔软,从我的唇上撩过,抚摸我的齿面。 它开启了我的齿,缓缓探进去。一旦触着了里面羞涩的舌尖,便开始有点迫不及待, 毫无原则地纠缠过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第一次给了他回应,他把我抱得更紧 了,他放下手里的碗。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身上游荡。从我的肩胛,一直顺着背脊 滑下去。他的胸抵着我,要把我压扁。我开始喘气了,我感觉到窒息,我的意识正 在被一点一点挤压出去。他呢喃着:“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他吻着我的耳垂, 手滑到了我身体最隐秘的部位。 突然,我的身体像触了电一般。就在那一刹那里,我本能地往后一缩,身体里 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被针挑了一下,身体里绷的那一条弦,他是碰不得的。不 可以!我始终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时刻,我大叫起来:“油锅着了!”他大概没有料 到我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去抓锅盖罩火。我从他的怀里弹出 来,一下靠到了墙壁上,还有点惊魂未定。何锐明手忙脚乱的样子,在我的眼前虚 晃着,隔了一层浓烈的烟雾。他抬手的时候把铲勺碰翻了,“咣当!”落到地面的 瓷砖上,清脆至极,那是两种完全不同质地的东西碰撞后发出的声音。我的后背牢 牢地抵着冰凉的瓷砖,全身有点虚脱,快站不住了。何锐明转过身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我说:“我想歇会儿。” 我逃出了厨房。 我到客厅打开电视,电视里在放《还珠格格》。 他笼罩在油烟中,不知疲倦地为我做一顿饭,他像一个温柔的男人,一个体贴 的男人。他系着绿色的纯棉的围裙,洗菜刷盘子。他往锅里倒油,把火苗撩拨得很 高,手里的铲子在“锵锵锵”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