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坐在沙发里怀疑着自己,仍然是那一种时时潜伏在心底的茫然和惶恐。我对 他没有那种温柔、那种牵挂、那种揪心的疼痛。我像爱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他真的 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就像一首流行歌里唱的。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是《桑塔露希亚》的音乐,我冲着厨房叫他:“你的手机 响了。” “你帮我接吧,我手上很油!” 我把手机拿起来打开:“喂?” “何锐明呢?我找何锐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音质沙哑。我猜不出她的年 纪,不知道她是谁,甚至那种质问的口气,让我在一瞬间里竟有些惊愕。 “等会儿。”我把手机递到了厨房。 何锐明瞧了我一眼,意思是他不想接。我抬着头看他。他终于拿手在围裙上擦 了两下,接了过去。我在厨房门口等着,等着把手机仍旧放到茶几上去。 “喂,萧然啊!”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了。他走到靠西的窗口,脸冲着外,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退出来了,我对他的交往向来不感兴趣。她是谁?他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 愿意去知道。我没有理由逼着自己去认识一些人去接受一些人,他们都只活动在他 的圈子,我站在圈子的边缘。同时,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似乎很在乎他的某一个电 话。骨子里,我并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种倾向。很多事情,我宁愿模糊化。 我回到沙发上,把电视声音开小了一点,我怕吵着他。 “我现在实在没有空,要不我打电话叫个人去接你吧……她?噢,我女朋友啊! 你以为我真打一辈子光棍啦!当然跟你不一样了!哪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今天是 真有事,什么时候骗过你?……行行行,我明天中午过去,华都是不是?……好的, 明天见。” 他把手机挂了,他在厨房里叫我。我站起来,跑过去。我扶在门框上,很随意 地问了一句:“谁啊?” 我知道华都,就在东三环路的边上,四星级的。旁边是昆仑,五星级。对面过 去一点,还有燕莎和长城。 “一个朋友,噢,是模特,从南京来,想让我去机场接她。”他把手机递过来。 手机落到了我的掌中,热热的,是电池板的热度。他转过背去,继续炒菜了,锅底 已经焦得滋啦滋啦响了。 “你怎么不去接啊?” “不想去接她。” “为什么?” “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 “但是——” “别管她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那样一双眼睛,要把我刺透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但我们早分手了……” 他朝我走来,他的眼神有一种异样的光芒,灼热,迷幻,要我把粘住了。我像 落在猪筇草袋子边上的一颗小飞虫,两脚立在边缘,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滑进去了。 我连忙低下头说:“炒你的莱吧,我去把手机放好。” 我宁愿他去机场接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我为我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我无法做 出解释,有点怪诞。 那天晚上,他开了一瓶王朝葡萄酒。醇醇的香味,淡淡的音乐,CD里播着我们 都喜欢的风信子,轻盈得如一穗晶莹的珠子滑过天蓝色的丝绸。我看着他,我喝了 一点酒。我沉醉于这样一种柔软的气氛中,我多想闭上眼睛,就这样让时间凝固, 让清醇的酒液永远留在唇间。 不过,我清醒着。我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能喝多了,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酒香渐渐弥漫开来,已经萦绕进我的发根里了。深红色的液体在高脚玻璃杯里, 轻轻地晃啊晃。我有种预感,什么预感,我说不清楚,但一定和酒有关,和眼前的 这个男人有关。说实话,我真的喜欢这样的房间,这样的壁纸,这样的高脚杯,宁 静、醉人,灯光也格外的柔媚。这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它们把我一块一块地温 柔地肢解了,我的手心微微冒了汗——我不应该在这里的,我应该回去了,我必须 得回去。可这一点苏醒的意识又是那样的软弱,它不够尖锐,它割不破刺不穿四周 温柔的帷幕。在灯影里,在酒香里,在男人的目光里,我站不起来,我走不出去。 我突然恨自己,我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就不能把心全部给他?为什么不能纵任自 己?为什么要如此辛苦地守着某些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坦然从容? 他的眼睛仿佛能望穿我的眼睛。我奇怪他竟能有那么好的忍耐和包容,他应该已经 看出了我的不安和惶惑。 他一直看着我,微笑,静静地说话。给我夹菜,给我斟酒。他把一个红绒的盒 子打开来,里面有一枚镶钻的戒指。我真的没有料到!我的心突突跳起来,猛烈地 跳起来。那一个晶莹的圈,它将套住的,会是我的未来,我的一生。他拽起了我的 手。他轻轻地把戒指取出来。他把那个美丽的圈套进我左手的中指里。就在要穿过 第一个关节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他俯下头仔细地瞅着,眼神专注。我透过那个 圈的空隙,碰到了他的目光。我旋即躲开了。戒指太大了,他发现了。他收回了手, 退回去了戒指。他把它搁到手掌心了,看着它讪笑了一下。他说:“已经是最小号 的了。”他站起来,去房间里,找来了一根红丝线。是一条精致的丝线,簇新的, 好像用剪刀剪过了,原来应该穿着别的一件挂饰,他把解下来的一块弥勒玉佛搁在 了茶几上。清凉的碧玉,在棕红色的玻璃茶几上,闪着幽幽的光泽。他把戒指穿进 去。用丝线把莹亮的戒指缠好,然后托起我的掌,郑重地放上去。 “挂在脖子上,它属于你。”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声音很温柔。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便低下了头,脖颈也许也有些发红。我不能说 我不想要或者我不能要。这是他给我的,即便一点也不适合,也是他挑来准备送给 我的,就像他以前送我的玫瑰、送我的丝绸的芭比娃娃一样。 我把它挂到了脖子上,然后,打了一个结。戒指贴着我的锁骨下面的肌肤,冰 凉、剔透。红色的丝线,绕在了我的脖子四周。 我去厨房洗碗。他把菜端进来,倒在垃圾袋里,然后把盘子搁进水池中。他在 背后伸手抱住了我,头靠在我的右肩上。厨房里的那一盏灯,悬得低低的。用一个 藕白色的玉兰形灯罩罩着,散着朦胧迷离的光,厨房浸在白柔柔的光里。 他说,我帮你洗碗。他的胳膊顺着我的手臂伸下来,抓到了我的手。我的手不 复存在了。我的手上的神经嵌入了他的手掌,缠在于他的骨骼上。我的每一根手指 都开始听他的指挥,向左,向右,在盘子上轻柔地游动。我的手贴着光滑的瓷面, 一面又被他的掌心包裹着。他的脸贴在我的脖子上,凉凉的,有股清淡的烟草味道。 他的皮肤上的凉意慢慢地渗进我的皮肤里去了。 我真的不讨厌他,我愿意被他这样搂着,永远都保持这样一种亲昵而不过分的 姿态。他说:“你知道吗,这个厨房,从来没有别的女人进来过,你是第一个。我 要你做这里的女主人,嫁给我吧,好吗?” 我说:“我还没有毕业呢!” 他说:“那就等你毕业了。还有一年时间,我等你。” 我点点头。我已经没有任何意志反抗了,也没有任何念头想反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