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厨房里出来,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很安详地搂着我,我的头靠在他的 胸前。他说,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宁静过了。 电视里在播美国的大型家庭剧《成长的烦恼》。杰森、麦琪和他们的三个孩子, 迈克、凯萝和本。本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长着一双无比漂亮的大眼睛。何锐明说, 他有点想扬扬。扬扬有一双本那样大的眼睛,何锐明曾经跟我讲过他原本想要扬扬 的,可是孩子的妈妈不放,说他照顾不了扬扬。 我一直觉得何锐明离过婚的事实离我好远。父亲跟母亲离婚,是因为有了别的 女人。为了那个长得并不比母亲年轻时候好看的女人,父亲舍得抛妻弃女甩了门就 走出去。他奔着他的幸福去了。离婚,是大人们的事。我一直都认为它好深奥,那 不是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所能理解得了的。也许是命运刻意地作弄,我的父亲 是个离婚的男人;而我将来的男人,竟也是一个离了婚的父亲。我不敢去碰这个缺 口。我不知道当我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缺口的锋利程度时,我会被割成什么样,会有 什么反应?拒绝、逃避,还是往刀刃上献身? 我现在能做的、想做的,就是让它尽量模糊化。 我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半了。我说:“我该回去了。”他没有动,他问:“几 点了?”我说:“十点半。”他说:“你再陪我坐一会儿。”我说:“太晚了,宿 舍楼大门就要关了。”他说:“那你就别回去了。”我说:“不行。”他搂紧了我, 他俯下头来,脸贴到我的耳根后。“留下来好吗?” 突然,那种美妙的感觉一下撕裂了。我想站起来,我想挣脱了出去,可我动弹 不得。我被他拥得严严实实。我像被他牢牢拿捏住的一块顽石。他的动作变得贪婪、 粗暴,我开始窒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想推开他啊, 用力地推开他!可是我的手臂,却像霜后的芦苇杆一样无力。他的身体贴着我,他 的手指在我赤裸裸的肌肤上游走。 我尖声叫了起来:“不要!不要!”他不听我的,他沉没于他的欲望中,他蛮 横地剥去了我的衬衣,就像剥去苞米外一层纷乱的穗衣。我像受了伤的狼崽一样嚎 叫起来:“放开我——” 他终于扒光了我所有的衣服,把我扔在沙发上。刚才还温柔倚靠着的沙发,突 然之间,变成了即将屠宰我的案板。我感到透彻骨髓的寒冷,那一刻,我的激怒的 血冲上了脑门。我从沙发上弹起来,眼睛充着血,眼球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 暴动。我扬起手,一巴掌甩出去。 “啪!”他被我的巴掌镇住了,突然愣着,一动不动。 电视里爆发出一阵掌声,雷鸣般的。不知在放什么电视剧,他撇过头去,把电 视关了,把遥控摔在茶几上。遥控磕着玻璃板,发出一声巨响,跌到了地板上。他 站起来,走进卧室。他捧出来一床丝绒被,把丝绒被裹在我的身上,包起来,他拥 着丝绒被把我抱到了沙发上。我仍然埋着头,在啜泣。 他抱紧了我。他说:“别哭了。” 他说:“你为什么不爱我?” 他终于松开了我,站起来,朝卧室走去。我听到他颓然地倒在床上的声音。整 幢屋子静极了,空极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雨点打在玻璃上,“笃 笃笃笃”的响。 没有何锐明,我的日子彻底空荡荡了。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学校里,我想忘却, 我想从那个破碎的梦里剥出来。我变得沉默,沉默里,我意识到那个单纯的小女生 已不复存在了。我试图收回那颗被虚荣膨胀了的心,我也试图去忘掉那个曾经温柔 过的男人。但事实上我做不到。从他身边走开,我感到孤独,感到无所不在的孤独, 像缠绵的黏膜包围了我,裹挟了我。 我开始想念何锐明,真的有点,想他待过我的好处,想他在我耳边曾经说过的 话,想他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想他开车时专注的样子,他泡咖啡时闲淡的举止, 他的蹙眉,他的毫无节制的大笑,他搂着我时他身上的淡淡的烟草味道。他曾在我 面前炫耀过他那些漂亮的女朋友,但他一面又解释说那都是为了让我吃醋,喜欢看 我生气时的模样。他曾说过他带别的女人回过紫竹院那套公寓,但他没有让她们走 进厨房去,那个位置,他要留给一个他不再逢场作戏的女子。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何锐明回老家了,我想让他见见我妈妈。 家里却死了亲戚。哭声、磬钹声、叫喊声,闹哄哄的一片。在我茫然四顾的时候, 突然何锐明也消失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我没有任何预感。屋子外面起了很大的雾, 我跑出去,在门口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他消失在了浓雾中。我觉得孤独,无助, 双腿软下去,有种尖锐的冰凉的感觉从脚底板浮漫起来。我叫着他的名字,我梦游 一般地找他而去。后来,路边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去了另一座城市。 我突然发现,离开他我已无所适从,就像一根藤蔓,被抽了支架,只能在地上 软弱地匍匐。 可我不能回头。我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何锐明会打电话给我。我捏着听筒的那 只手微微抖着。他说,那套幼儿历史丛书已经出来了,要我去一趟公司。我一个人 坐了公交车到安贞里站。走进公司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发紧。小鲁站起来,笑了一 下,就那么很礼节性的一下,说:“你来了?”她的目光有点淡漠。何锐明曾经开 玩笑说过他公司的那个北京小姑娘对他很有意思,我想,也许我走后,她会替代了 我的位置。 依然如第一次来新源那样,她指了指旁边的门。我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就何锐 明一个人。他背后是深蓝色的落地玻璃窗。隔着玻璃,外面模模糊糊的是一幢高层 建筑物的轮廓。 我坐在他的对面,中间隔了胡桃木做的办公桌。他把一套四本书递过来,介绍 了一下发行的情况。我没有记住多少。我的眼睛迷失在那些彩色的插图中。埃及的 金字塔,尼罗河边上的狮身人面像,雅典的卫城,虚构出来的巴比伦的空中花园。 他说,稿费和提成到时会给我。 “最近怎么样?你还好吧?”他靠到椅背上问我。 “一般般。” “想知道我的近况吗?” “我想你应该过得很好。 “真聪明!哎,还记得那个萧然吧,她现在就在北京。她跟你不一样,呵呵… …”他很揶揄地笑起来,眼睛盯着我。 我觉得喘不过气。他是存心让我难堪的。我低下头。在片刻极力的镇静后,我 站起来说:“何先生,我该走了。” 他推开背后的旋转椅站起来:“不坐会儿了?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把书往包里匆匆塞着。书大,包小,硬装不下,我就连书带包 一起捧起来,逃出去了。 “若有什么事能帮得上,还是来找我!”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奔出了写字楼,我的心像被蟑螂啃过了一样。从安定门到 N 大有十几里路,我忘了距离,只晓得头脑凌乱,脚步也凌乱,回到宿舍我就趴下 了。 我重新去教室上课,重新认真地做笔记,重新和自己尊重的教授在课堂上探讨 史学问题。我又热衷于泡图书馆,查资料,做卡片,从出纳库抱出来一大摞古籍档 案。我回到N 大的BBS 上发帖子,在聊天室里取各种各样的网名——“西风吹雪”、 “秦王嬴政”、“唐古拉山”、“沙漠仙人掌”。但我从来不会和同一个网名的人 聊上第二次。我不会给人留电话号码,也拒绝在网上散布任何自己的真实信息。宿 舍里的人都知道我失恋了。她们没来问我为什么。也许,她们认为真的很正常。那 时我的下铺也刚跟男朋友分手了,她整天躲在被子里哭。她的伤心刚好掩饰了我的 麻木。但一个星期后,她完全恢复了正常,依旧笑靥如花。她也很快有了新的男朋 友。 周末我会和她们一起出去逛街,去新街口或者西单,挑一两件自己喜欢的衣服, 或者就在图书大厦里泡一个下午。每天傍晚打打羽毛球,或去操场上跑几圈。校园 生活的纯粹、宁静,让我分外珍惜。也许绕了一圈回来,反而有种失而复得的感动 了。日子依旧是那样的日子,尽管简单,却并不苍白。 有一回我一个人逛到西四。那里有一个新华乐器城,我是被里面的钢琴声引进 去的。有一个穿高领白羊毛衫的少女在试音。结果我看中了墙上一把橘红色的吉他。 我一直都想买一把吉他,学会弹那支《同桌的你》,那曾经是我大一时候的一个梦 想。我终于把吉他抱回了宿舍。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常一个人坐在大操场的看台上 练习。那时候,有个叫卢赓戌的歌手常来N 大唱校园民谣。他唱了一首《蝴蝶花》。 旋律是忧伤的,它关于成长。我站在台下,听着他唱歌,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很 多人不知道卢赓戌,但很多人后来都知道“水木年华”。 我抚着我的吉他,依然吱吱呀呀。一种声音,突然之间成了我的寄托,我知道, 离毕业真的已经不远了。每个周末,我都给母亲打电话过去,彼此间相互道声平安。 哪怕只是听她唠叨一番。她嘱咐我天凉了要多穿衣服,睡觉前别忘了喝牛奶。已经 好多年了,天一转冷,我晚上的睡眠便会很差。母亲曾带我去找过不少大夫,包括 一些民间的郎中,但都没有效果。后来得到一个偏方,每天临睡前喝杯热牛奶就会 好。 很早以前我就怂恿妈妈别老一个人闷在家里,如果碰上哪个叔叔合适了,赶紧 打个电话过来,我帮她参谋参谋出出主意。我催她已经三年多了,从我考上大学离 开的那天起,就有了这个想法。但给我找个继父的事,她却从来没什么动静。进入 立冬以后,我有了一种预感,以前总是母亲挂念着我,吃得够不够营养、穿得保不 保暖,但有一天我突然牵挂起了她。起风了,我在宿舍楼门口的甬道上走过,看到 银杏的叶子沙沙落下来,那样不可挽回地往下坠,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担心。 我立马跑回寝室去给她打电话。她很惊讶,说她很好啊。 我有好一阵,捏着话筒,心里一颤一颤的。没事就好。 但只有三天工夫,母亲却真的出事了。 二姨打电话来的。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准备去东城区的一所实验中学讲课,那 是实习的第二个礼拜。 二姨叫着:“你妈被车撞了,正在市人民医院抢救!” 她的声音全跑调了,我的脑子“嗡”地炸开了,心像被弹簧夹了一样。 学校的储蓄所周末不开,我向辅导员借了一千块钱,买了当天下午飞往杭州的 机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那架庞然大物的腹腔 中去的,等我稍微有了点意识,我已经穿越时空,从天上落到了地面。 母亲躺在危重病房里。我的眼皮一直颤着。我简直难以想像,她就是我的妈妈! 她真的会是我的妈妈?她头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输进去的,流出来的。她靠 那些管子,支撑着她微弱的生命。 肇事车辆逃走了。母亲是在被撞了很久之后才送进医院的。 我守在床边,像个木头人一样。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心电图突然出现了异样。 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母亲再一次被推进了急救室。 手术室的门,“咔嚓”关上了,我虚弱地晃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好像整个 世界的门都朝我关闭了。我的母亲,与我隔了一·扇门,却是生与死的门。我缩在 长椅子上,死死地盯着手术室的门。 母亲颅骨碎裂伤到了小脑,右胸第三根肋骨折断,扎伤肺叶造成内腔出血。如 果能醒过来,也不可能是车祸之前那个健全的人了。医生已经对我说过,要有心理 准备,无论是头部还是胸腔,伤势都很严重,手术很危险。他说,得有二十万块钱。 手术是继续还是终止,你们自己选择吧!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必须让手术继续下去。我要给母亲一线活着的希望,也 等于给自己一线希望。 二姨赶来了,她在手术室外面的长廊上抱住了我。 我靠在她的怀里哭。 她问我:“敏敏,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吗?” 我摇摇头。父母离婚以前,家里条件还可以。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五金建材店, 母亲在镇上也有自己的一家裁缝店。离婚后,整个家就靠母亲一个人担着了。一间 小小的铺子,几匹竖在门边上的布,一台缝纫机,一台拷边机,一个熨斗,便是店 里所有的家当。全靠母亲一双关节肿大的手在维持着,每天早上母亲拉开铁门,走 进那间小铺子里坐下来,埋着头,裁布、拷边、缝纫、扎眼、钉扣。针尖在缝纫机 上“哒哒哒”地响着,不停息。父亲是带了现钱走的,走得干脆。房子是留下来了, 家电器具是留下来了,但那只是个空壳子。 二姨说,她和大姨、外公先凑了三万块钱垫上。不见钱,医院是不会动手术的, 但钱远远不够,医院还在催。二姨叫我回去翻一下家里的存折。我在大衣橱底里找 到了一本红折子,折子是旧的,里面夹了四张存款单。存款单折得整整齐齐,角对 着角,边对着边,可以想见母亲放它们进去的时候是多么的小心谨慎。 一共才三万七千五百元,这是母亲平日里一点一点积省下来的。没有更多了,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可以翻的地方,我甚至都想把墙壁给推倒了,看看缝里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