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几天过去了,母亲依然没有醒来。手术还得进行一次。我和二姨像疯狗一样到 处去找钱,闻着了票子的味,就使劲去蹭。能借钱的亲戚邻里我一趟一趟地跑,脸 皮在希望和失望之中、在哀求和乞怜之中,变得越来越厚。虽然人家也的确可怜我 们孤母寡女,虽然人家平日里也的确跟母亲交情不错,可真到了开口借钱时,他们 的目光就变得委琐了。他们找出各样的正当的理由来推委,或者干脆就是喂给我闭 门羹。他们知道,以后要靠我来支撑这个家了,光靠我来还这笔钱,归期茫茫然。 他们传言着,即便把我母亲医活了,也顶多是个废人。他们中也有很多人同情 我,嘴上没说,可疑惑的眼神却在告诉我,这闺女是何苦呢?一个小妮子能背负得 起这笔巨债吗?他们劝二姨,为了孩子着想,还不如就此放弃吧。 我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决不放弃!”我做了一个账本,把借到的每一 笔钱都仔仔细细地写进去。有些好心人,我不会忘记的。虽然杨二婶婆只借给了我 三百块钱,但我依然感激她。我知道这三百块钱的分量,她是拄着拐杖亲自送到我 家里来的,这是她念佛收来的钱。 一百,三百,五百……我知道有一部分人权当是施舍了,他们并不期望我还能 还给他们。他们宁可施舍我一百两百,也不愿意借给我一千两千。 我去敲父亲家的门。 父亲的家在县城。母亲住的医院在县城东头,他在西头。 父亲的小儿子一蹦一跳出来开门,他不可能认识我,我也不想把他叫成“弟弟”。 他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就那样盯着我,瘦精精的下巴,高高地扬着。从他的姿 势里,我看到了那一个女人的影子。他回头叫他的母亲。女人出来了,在片刻惊讶 和冷场之后,她终于还是把我请进了屋里。我叫她“阿姨”,尽管在心底里,我一 直没有卸下对她的鄙视。要不是为了母亲,就是把我双腿打断,我也不会跨进这户 人家的大门。 父亲的家装潢得很考究,这个女人没有看走眼,当初她千方百计勾引我父亲, 正是看中了他会赚钱的本事。她从五金店的一名雇员,经过一番挪移折腾,才终于 挤走了我母亲。 继母说父亲不在家,我没有开口向她提借钱的事,我说我等父亲回来吧。她说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说晚上总该回来了吧,那我就等到晚上。 我坐在沙发上,父亲的小儿子像只猴子一样好动。一会儿拿玩具砸我,一会儿 又把黏乎乎的奶油糖塞进我的衣领里。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可是我激不起半点 对他的爱怜。他喝茶,手上捧着的杯子突然掉到了地上,碎了。女人从厨房里冲出 来,抡起胳膊就啪啪打下去,嘴里骂着:“讨债的,干什么哦!冰箱里不是有矿泉 水吗?来了个人,就像猴子一样捣腾了!能不能给我到房间呆着,别嫌眼了!”小 猴子“哇”地哭了,声音惊天动地。我知道她在骂我,本来识相的人,应该在这个 时候走了。 我的屁股没有动。 在父亲家陌生的客厅里,我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人给我倒水,我的嘴角好像 要起燎泡了,小猴子还在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下午六点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也就是说,我在他家里差不多等了足足五个小 时。我不知道天底下的女儿为了见父亲一面,还会有比我等得更苦的吗? 继母走进厨房去,是该做晚饭的时间了。不过我知道厨房的门洞开着,客厅里 的响动能一丝不漏传进里面去。那里有一双警觉的耳朵。但我顾不得了,父亲明显 摆出不知道母亲出事的样子。我就配合他,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一个愤怒 的理由。 我告诉他母亲出事了,我低下眼,我不想看他故意做出的一副无辜以及恰到好 处的惊愕表情。母亲出事,就在他原先生活过那么多年的小镇边缘,他仍和镇上许 多人保持着联系,即便仅仅是业务上的,我想镇上开五金店的陈军也会把消息传过 来。他在县城,不可能那么闭塞。 我当着他的面,眼泪像冰冷的溪流爬在我脸上。我无法控制自己。这么多年了, 我终于有了一个当着他的面痛哭的机会。 我对他说,:“爸爸,救救妈妈吧!看在过去多年的分上,帮我们一把吧,我 一个人快撑不住了。” 隔着迷糊的泪水,我看见一个男人颓唐的侧影。继母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手里 捏了水果刀,她正在熟练地削着手上的一个马铃薯。她的声音如绷断了的钢丝般窜 上去:“敏敏啊,你看我们家刚刚装修过,手头上哪还有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现在生意难做了,半年赚半年亏的!” 父亲没有开腔,自进门后,他就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他像一尊石膏,陷在 沙发里头。只有在我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但我感觉到,那 只手是软弱的,苍老的,沉重的。它再也不是我小时候那只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 强有力的手了。 父亲走进卧室去了。他的小女人在里面,我知道他要去跟她商量。一个曾经在 家里伟岸的男人,如今变成了这般唯唯诺诺,从她把我的父亲从我和我母亲的世界 里牵走那天起,我就断定这个女人不简单,日后肯定有一手。卧室里传出两个人争 吵的声音,也许是真吵了,也许只是一出双簧戏,一唱一和的。我横亘在他们家的 客厅里,听着他们争吵。女人会撒野,女人在骂父亲,声音尖锐。尽管父亲进去的 时候把房门掩上了,但我仍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的心还在那儿,你就去吧!我和儿子不留你,卷了这里所有的东西投 奔她们去!” “……” “你看看她!她是你女儿,儿子就不是你的骨肉了?看她那样,到什么时候能 还上?还不是白白送出去了?你听着,这钱可不是你一个人挣来的,我也有份!你 要是敢,我就跟你没完!” “……” “你内疚?当初就不应跟我出来!你回去啊!旧情难忘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你的宝贝女儿这次不就来叫你了,在外面等你呢!” “……”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扇那女人一巴掌,我真的很想听到能有一记干脆的巴掌传 出来。女人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没声了,恢复了可怕的宁静。过了会儿,那女的开 门出来,拖着拖鞋从我前面经过,眼球白了我一眼,顾自走进厨房去了。我没有理 她,我低下头垂着眼,看大理石地板上的纹路。父亲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个信封, 很厚。父亲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他把信封递过来。 “敏敏,这是一万块钱,先拿去吧。再多的也没有了。刚才你阿姨那个样子你 也看到了,我也想帮你们……最近生意确实不好,你也知道……” 我把信封接住了,我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我掀起信封往面里瞧,吃了一惊,竟 然有一半是十块的钱! “敏敏,你拿出来数一数吧。” 我把那一沓显然是刚从店里收进来还没来得及压平整的十元币放在父亲面前的 茶几上,边儿角儿都还卷着,蓬松的,叠得好高。远远望过来,是多么可观的一堆 钱啊! 我一张一张数下去,并且把数钱的声音弄得稀里哗啦。“是一万块。”我点点 头,我不知道我数了多久。我也早记不清到底已数到多少了。我的手指僵硬地重复 着一个动作,很机械,直到手里只剩了一张钞票。 我仍旧把钱装进信封里去。我从包里抽出那个记账本,翻开来,上面密密麻麻 写满了我记下的数字。我找到新的一页纸,在最上头一笔一画地写下:成思良,一 万元。 “最好写个借条,到时候彼此心里有个数。”女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着客 厅说。 “丽华,你说什么呀!”父亲叫她。 “好!”我腾地站起来,哗哗哗把记账本翻到最后一页,狠狠地撕下一张纸, 凑到茶几上,把纸摊在上面。笔尖划破了纸,刻在茶几上“吱吱”作响,我的眼泪 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不知哪来的劲,举起左手手指,用牙齿狠命地咬下去,咬得 那样没心没肺。拇指肚出血了,我不知道咬得有多深,反正血是一下冒出来,红彤 彤的一朵,血团不断地扩大,突然“嗖”的一下,顺着拇指根蹿下去了。就趁那会 儿,我狠命地往欠条上按下去。 父亲被我突然的举动镇住了。他叫起来:“敏敏,你……” “爸,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只要我成敏一有钱,第一个就还你!”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背靠到沙发上,整个人又陷下去。 我对二姨说,我要把房子卖掉。 二姨一下没反应过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住哪儿?” “如果妈不在了,留着房子还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