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开始张罗卖房子。八年前的商品房,三室两厅。我曾经自豪过——因为搬进 了镇上除银行大楼外最惹眼的一栋楼房里,可是八年后,镇上漂亮的楼宇早巳鳞次 栉比,高档的花园小区也一个紧挨着一个。 八年前这一幢房子的买价是六万,装修加了两万。那个时候,钱还很值钱。八 年后,我以五万块钱的价格开出去,现在照市场价,五万块钱还买不到镇上一套两 室一厅的裸房。 我知道杨三康的二儿子已经谈好对象了,明年就要结婚,可房子还没有着落。 我去杨家,一进门槛就开门见山说了。杨家姆妈说:“我们做不了主。孩子总希望 住上新房子,给大的是新的,给老二一套旧的,会有闲话的。” 第二天再在路上碰到的时候,杨家姆妈告诉我:“其实老二已经在兰花小区相 中了一套,我也才知道。” 其实,我真的不应该向杨家推销这套房子。镇上的人迷信,相信风水,人家一 对新人怎会愿意住进我家的那房子?买了才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用瞎子的话说, 屋子风水不对。 正在我犯愁的时候,农贸市场旁开小吃店的钱三瘸子找来了。他说,如果四万 块钱,他买。他是离镇子六里地远的沙盘村人,两年前才来镇子上的,开了一家小 吃店。我从来没到他的店里吃过东西,但常听别人说起这瘸子特别抠,有时连碗里 的馄饨都会给你刨掉几个,也干过诸如酒里掺水的事。他是个精明得让人提防的人。 他开出四万块钱的价,明摆着是想占便宜。他料到近两天内是不可能有买主来 登我家门的,而我又是急火急燎地等着钱用。 二姨说:“别卖给钱三瘸子,镇上的人看不起那种人。” 我等了一天。接下去,我又等了一天。 我真的没有耐心了。那天刚好看到一张报纸,上面有条关于助学贷款的报道。 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急中生智有了一个主意。贷款!用我的房子做抵押。我几乎是 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银行的,我以为面前出现了一线希望,可银行的人说,办企业 开工厂可以贷款,承包海涂垦荒可以贷款,孩子上大学可以贷款,就是从来没办过 医疗贷款的。 我说:“我有房子,我拿房子做抵押,如果我到时还不起,你们可以没收了房 子啊!” “对不起,我们没办过类似的业务。”栅栏里面那张削白的脸说。 “没办过,难道就不可以开先例吗?我申请行不行?” “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力,况且,你这套房子到时候也很难处理,不容易拍卖。” “那等我毕业工作了,再一点一点还!” “对不起,按规定不行。” “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我妈死去!”我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啊。 我从银行的玻璃门里出来,踉踉跄跄,几乎一屁股跌到门口台阶上,掩面哭起 来,但眼泪没有持续多久,我抬起头,正午的阳光赤裸地照着大街,但我觉得阳光 的温度离我好远,整个镇子也是那样陌生。 我每天来回奔波于医院和韦家镇之间。本来我可以留在县城陪护,但是因为要 借钱、要卖房子,我不得不身心疲惫地两头跑。无止休的往复,颠颠簸簸的小公共, 把我的神经都扯得太紧了,稍微不留神,可能就会崩断。妈妈还是没有醒来。我终 于以四万块钱的价格把房子卖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屋子里原先有的一些家具和电 器,我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钱三瘸子。他用不着的,我全搬去了二姨家。 我彻底没有家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了整天躺在病床上处于生死边缘的妈 妈了。我凑了十三万。我抱着剩下的救命钱,趴在二姨家堂前的八仙桌上大哭了一 场。 终于,终于在不知道熬干了多少希望后,母亲醒了。 她依然不能说话,但她的右手手指能微微动了。我叫她,喊着妈妈,她能听明 白,眼泪含在她眼窝里,她干裂的唇颤抖着,她想告诉我,她为她的女儿回来了! 我必须得给母亲转院,转到省第二人民医院去,那里才有最好的脑科大夫。可 是,钱呢?我至少还需要五万块钱。 母亲如果不能及时转院,不进行最好的手术,一个月之内她还是有可能因重创 性脑衰竭而死亡。哪怕情况稍好些侥幸逃过了鬼门关,也会落下严重的后遗症,成 为植物人或者神经瘫痪。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凡是能想的办法我都已经想过了,能凑的都凑了,能卖的 也都全卖了。我双手空荡荡。我躺在医院住院区前面的草皮上望太阳。太阳白晃晃 的,刺眼,割痛了我的眼皮。我真想就此融化了,消失到草皮下,消失到泥土中去。 我感觉我的两个肩膀都要碎了。 我还有什么办法?我还能向谁借钱? 我躺在大太阳底下,把我熟识的或不怎么熟识的凡能开口借钱的人在脑子里过 了一遍。其实,黑夜白天也早不知道过了多少遍了。我走投无路了。我不得不逼着 自己去想另一个人——那个长时间以来一直被我意识压抑着的人。在变卖房子之前, 我想到过他。但那时还有一丝缝隙可以挤过去,我把他从我求援的名单上抹掉了。 我宁可卖掉房子,从此流离失所,也不愿意去找他! 可现在,我没有丝毫的退路了。 我只有去找何锐明。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惟一能想到的有钱并且有可能借给我的人。我打电话给 他,我用了哀求的口气。我没法再自尊再沉着,钱在他口袋里,我只有设法去博取 他的同情。我原本只想向他借五万,这已是个不小的数目了。看在我毕竟做过他的 女朋友的分上,我厚着脸皮向他开口。我想,我总有一天是能还清的。 他很意外,他的语气是冷漠的,甚至有点讪意。电话打到一半,我突然狠了心, 改变了主意,我豁出去了。 “锐明,我要救我妈妈!除了你,我已找不到任何人了,帮帮我好吗?” “要多少?” “十万。” “十万?”他在电话那头叫道,“你当我是银行啊?哪能一下子筹出这么多钱。 公司最近不景气……” “锐明,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凑不到这笔钱,我妈会死的,真的会马 上死的!我求你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帮我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人… …”我贴着听筒哭了,我无法克制自己。 “成敏,哎……敏敏,我凑一下,明天你到家里来,下午五点钟,我等你。” “我在浙江啊!” “你不来,我不会把钱弄过去的,你应该知道我这人!” 我明白。在他叫我“敏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已经买不起机票了,能省的钱都要省下来。我托二姨照看母亲,自己赶到杭 州坐了晚上九点多的火车北上。我是从医院直接走的,走时连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次日下午一点多到达北京站。因为买不到坐票,我在过道里站了十六个小时,熬过 一个晚上。下火车的时候,腿和背都麻掉了。 我坐地铁回到学校。宿舍里的同学都上课去了。我到水房匆匆洗漱了一下。然 后从柜子里找了件整洁的衣服换上,便去了紫竹院花园。何锐明不在家。我按了门 铃,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我只好倚在门口等。四点钟了,还有一个小时。空荡荡 的过道,只有一盏声震灯亮着。灯灭了,我“啪”蹬了一下脚,灯又亮了。我重复 着如此单调的动作,无非是不想让自己在黑暗和寂静中趴下去。我的眼睛发涩,眼 皮很沉,整个人像被抽光了气一样,毫无支撑的力量。 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我枕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他抱着我,极尽温柔,他的一 只修长的手在理我额上散落下来的头发。天已经灰了,白纱窗垂在地上。夕阳褪尽, 灰暗的光线渗进来。 他坐在沙发上。我的脸贴着他的毛衣。他的毛衣是那种软软的质地,透着温暖 的气息。我半坐在他腿上,蜷缩着身体侧靠在他的肩窝里,靠得那样深。他抱着我, 一种非常疼爱的姿态。我以为我还在做梦,我下意识地挣起头来。我衣衫完整,穿 着来时的那件风衣,连鞋带都没有松。 “你醒了?” 我想坐起来,我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就像以前好多次那样从他怀里逃出来。 他按住了我。我无法脱身。在轻微的反弹之后,反而落回去了,更紧地贴住了 他的胸。他就势把我搂得更紧,另一只胳膊绕过我的腰,把我箍住了。我已经完全 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闭上眼睛,无路逃遁。 他俯下头来,吻我,他的鼻尖触着我的额头了,他温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那 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道。 他慢慢剥着我的衣裳,有条不紊,指法娴熟,就像剥一件工艺品的包装。他的 手指游刃有余,不像上次那样急躁,不再狂乱也不再粗暴。 我脸上安详。我像一只温弱可爱的羔羊,唇和眉恬静之极。 我的母亲躺在手术台上,也这样安详,也这样脸上没有痛苦表情。一双陌生的 手,撕开了她的肉体,她的神经,她的血管。我触到他的肌肤了,裸露的,炽热的, 像烧着了一般。一个陌生的身体朝我压下来,他成了我身体舞台上独一无二的主角, 我臣服于他。 他需要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喝彩,需要热烈的回应声,他要我同样撕裂了嗓 音。我终于叫出来了,我感到了一阵透彻骨髓的痛楚。我给他,什么都给他!高潮, 升华,腾云驾雾,甚至死的快感!我真的像一个懂事的女人。 他咬着我的耳根,诡秘地说:“原来,你是狐狸精变的。” 他很满意,我知道他会满意的。 浴室里有别的女人用过的沐浴露、香水,梳子上有别的女人留下的头发。头发 弯曲,中长。我穿着别的女人穿过的拖鞋,踢踏踢踏在浴缸旁边走动。我把莲花蓬 头打开,热水喷泻下来,彻头彻尾浇着我。水龙头的声音很大,热气蒸腾,玻璃全 模糊了。 我是带着一张存有十万块钱的银联卡回浙江的。回到县城,我没有立马去医院, 而是先到银行,然后直奔了父亲家。我把那一沓钱一张一张数到茶几上。很薄,就 那么一摞。数完了,我抬起头,对父亲说:“你要不要再数数?” 小猴子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对着电灯光照起来。眼睛瞪得很大。他看不出来什 么结果,就跑去叫他的母亲看。女人的动作没有像她儿子那样夸张。她接过,用手 指搓了搓,这才举起来,对着电灯。我拉住他,把整沓的钱都塞到他手里,说: “小彬,把钱都拿过去吧,让你妈好好照照!” “小彬!”他父亲的脸上沉不住了,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爸爸你放心,没有一张是假的!爸,你把欠条拿过来吧,我撕了它,从今往 后,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女人把欠条找来,我接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并且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我确实应该感谢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有她的启发,也许我现在还躺在医院草皮 上眼巴巴地发呆呢,是她教给了我一样本领。 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痛快极了。 期末到了,我让二姨来陪护妈妈,我要回北京参加期末考试。 我回北京那天是何锐明去火车站接的,他要把我接到紫竹院去,我说我想回学 校静下心来对付考试。他没有说别的,把我送到学校。临走我说:“等考完,我给 你打电话。” 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何锐明开了他的帕萨特来学校接我。车子一直开到宿舍 楼门口。他从车窗里递出一大捧紫红色的玫瑰,像以前那样。许多下楼来打水的女 生站在一旁看热闹。我们一起去餐馆吃饭。他搂着我的肩,像亲密的情侣,在寒冬 的城市里穿行。然后我们回他紫竹院的家,在他温暖的房间里做爱。我似乎已经习 惯了和他缠绵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麻木。 他不让我走,我答应留下来,多呆一个礼拜,我搬到了他的公寓。 第四天下午,他去公司了。我在客厅里看电视。门上锁孔突然响了,隔着门板 传过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何锐明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按门铃的。 我跑过去开门。没等我拉到扶手,门已经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个子很高,穿一双黑色的皮靴。脚边是一只墨绿色的便携行李箱。我们对视着, 我们都在猜测对方是谁。 我终于认出了她。何锐明给我看过他以前几个女朋友的照片。她应该就是萧然, 在南京做模特的,也是我之后何锐明正式的女朋友。 萧然盯着我,问我是谁。 我说:“我叫成敏。是何锐明让我来这儿的,你打电话给他吧。” 她对我的镇定很意外,她拨电话给何锐明,嗓音里含了火药味,叫他马上回来。 半个小时后,何锐明到了。他显然也没料到萧然会提前从南京回来,她跟他吵着, 没几句就伏在沙发上哭开了。我早已把自己的东西理好,把包背上。我走到萧然面 前,说:“对不起。”然后转身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