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转眼就过年了。 小时候最盼望过年。过年了,就可以穿新衣服,可以放鞭炮,可以得了压岁钱 阔绰地去商店买各种各样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家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子上门上 都倒贴了大红的福字。 但是现在我害怕除夕的到来,肇事者依然没有找到,两个多月了依然逍遥法外。 如果当初撞了后母亲能及时送到医院,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麻烦。在除夕的前一 天,妈妈终于能说话了。医生说过,只要妈妈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就会有转机。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何锐明早上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杭州看看我。他是中午从 北京飞过来的,他让我在西湖边的翠微阁等他。 说实话,何锐明适合做个情人。如果女人只是想找一个情人,那他是最理想不 过的。他有钱,不吝啬,为他喜欢的女人。他舍得花钱,而且体贴,也懂一些浪漫 的花样。只要这女人顺着他,他会把她疼在心坎里。但我也知道,在骨子里他对女 人永远是俯视的姿态,还有强烈的操纵欲。他宠坏了好多女人,同时女人们也宠坏 了他。 餐厅里开着暖气,我脱下羽绒服,服务员马上跟过来,把衣服拿走了。 “今天情人节啊,萧然呢?你怎么来杭州了?” “就因为情人节了,所以才来杭州。” “谁知道你心里想着多少人呢?” “你觉得呢?” “……” 何锐明举起杯子来,黄酒在玻璃杯里晃着。黄酒不温不火,喝的时候不烈但后 劲大,用文火烫一烫,香气很醇厚。浙江人祖祖辈辈习惯了喝这种酒。何锐明要了 一壶上好的陈年花雕。 酒温过后,灌在一把锡壶里。锡壶的嘴细长,呈“S ”形弧度,倒酒时,酒注 细如线。壶柄是一条龙身,上面刻镂了细致的鳞片,尾巴一直盘到壶底座。以前绍 兴人都把酒装在锡壶里,倒酒时有一番斟酌。这种酒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但后来 锡壶逐渐地被收破烂的收走了,平常人家里很难再见到。如今,锡壶改头换面俨然 成了艺术品,堂而皇之重新回到餐桌上来。尽管意义已经变了,但总归给人一种怀 旧的感觉。 这翠微阁,本来就是个适于怀旧的地方。窗帘是原色竹篾子做的。从二楼窗口 望出去,能看见断桥和白堤。冬天的西湖,有些萧瑟,天也灰蒙,水也灰蒙。有兴 致游湖的人很少,多半是缩头缩脑匆匆走过的路人。坐在翠微阁里,不会感觉到外 面的寒气。丝竹的音乐在暖气里袅绕,清雅,高尚。我杯子里也盛了些黄酒。何锐 明说我应该喝一点,为他难得来一趟杭州。 我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玻璃之间点着的声音,轻轻的,柔和暧昧。这是 一种默认。我是他的女朋友了,我回到了几个月前的位置。 第二天,何锐明的老同学,一个叫柯庆国的人开了一辆普桑来接我们去龙山。 在高速路上,他们在扯某个市政府里的一些八卦——教委的某某领导受贿啦, 公安局突击检查,歌舞厅很尴尬地碰到某某身份人物啦,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跑去市 委大院告状啦……从口气听得出来,柯庆国是很信任何锐明的,当哥们儿看。柯说 市委组织部已经下了文件,他要升副处了。 “老同学,你这一熬,可是多个年头了啊!”何锐明叹了口气。 “是不容易啊!本来前年就可以提拔了,不想他妈的从宣传部插进来一个人!” “你也不能这样去比,要怪,也只能怪你不是市委书记的小舅子!” “我是市委书记的小舅子,他妈的还来给你开这辆破车!”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你是正儿八经提上去的,人家看不扁你!” “咳,知道吗,每次到了这一关头,我他妈的就特紧张!昨天组织部批文下来, 我的心啊,才终于停当了。上次陪你去了一趟南游,后来就天天提心吊胆的,没睡 过一天安稳觉。老怕办公室门口哪天来个穿制服的!” “都过去几个月了……谁叫你当初飙车飙那么快!” “不是天快黑了,想早点送你回去吗?” “得得得……不过就现在公安局的破案水平啊,再查上一年半年也保准找不到 你头上来!前没人后汉车的,谁晓得!” “那女的也是纯粹自己来找死,车开过去了,就傻逼地站在那不动!哪怕是只 乌龟也要爬几下的,我哪能知道她就不让路。” “人都被你撞了,还怨人家!以后开车别这么猛了。” “你们是在哪里把人给撞了?”我听着,突然警觉起来。 有种恐怖钳住了我。一个预感——我不敢去想、不敢去接受——慢慢浮现上来。 两次车祸可能有惊人的联系! 我无法遏制自己的怀疑。 母亲被撞是十二月二日。也正是龙山文化节开幕第二天。柯庆国开车带何锐明 去了南游,他们一定要经过韦家镇的,那是从鲁湾镇出来的必经之路,而我母亲, 正是在鲁韦公路上的一个三岔口被撞的! “那天看完一个老同学回来路上。”柯庆国随口答道。 灯笼!车子前头挂着的那个红灯笼,突然醒目地出现在我眼前,绒线扎的,镶 了一圈金黄的环。 我曾问过母亲,出事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情景,是一辆什么样的车子?母亲喉咙 咕噜着,使劲想把话表达清楚。“灯笼,灯笼……”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母亲当时说的,应该就是“灯笼”两字! 我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在被撞之前,是清清楚楚看到了车子挡风玻璃后的红灯 笼! 我的脸煞白了,也许天底下真有如此巧的事,这怎么可能?我要疯掉了,我控 制不住地想扑到姓柯的身上去。还有何锐明,天啊,何锐明从北京到龙山,哪儿不 能去,偏偏到了南游!难道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撞我妈? “你怎么了?”何锐明转过头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可能到现在为止,他还没 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我肚子痛。”我的肚子确实有一阵钻心的刺痛,我脸上的肌肉在可怕地 抽搐。 现在汽车正在高速路上,我听不到风的声音,我听不到车轮飞驰的声音,听不 到窗子外面别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声音。何锐明把我揽在他 的怀里,我贴着他的胸膛,也听不到他心跳的声音。 这个世界在飘我而去。 我从何锐明的怀里出来,我俯到柯庆国的靠背后,说:“柯大哥,你开快点!” 我在汽车加速后,仍然对他说:“柯大哥,开快点啊!” 我大声喊:“柯大哥,我求你了,再开快点!” 九十公里。一百公里。一百一十公里。一百四十公里。一百五十公里!我盯着 时速器,圆盘里那根小红针在不断地往下压。它突然不动了,它也快要绷断了。车 子似乎要飞起来了。 何锐明突然说:“庆国,别开这么快!别飙车,要出事……” 何锐明的话没完,我就突然扑上去,我刚才还软绵绵搭在靠背上的手臂,一下 就变成了钳子;我掐住他的脖子。柯庆国毫无防备地叫了一声,他捏着方向盘的手 松开了,抡起手来抓我的时候,肘碰到了方向盘。我死死地掐住他,用尽了一生的 愤怒、一生的怨恨、一生的屈辱! 何锐明像突然醒悟过来。 “你疯啦,放手呀你!”他扑上来掰我,拽我,打我。 但晚了,一切都晚了,我看见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弯,扭曲、强硬。挡风玻璃 后面的红灯笼晃了最后一个圈,那么鲜亮的一个圈。 桑塔纳奔向了高速路外的一条大沟,带着车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