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既是没用的,又是古怪的,其中 一个推论奇怪地申明:质量可以引起时间和空间的某种弯曲。 爱因斯坦还说过一句使人印象深刻的话,他说:这个世界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 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 我是个普通的科研工作者,每天除了上班、工作,就是吃饭、睡觉,生活特别 平淡。我未来的希望是娶一个合适的女人,过上舒服的小日子,一切就满足了。如 果不是我的工作提醒,我才不会费心地想到地平面不是直的,因为日常生活中我看 不到这个星球的任何弯曲迹象。 我师兄朴一凡可不一样,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光线是如何弯曲的。他是个真 正的天空凝望者。每天不是用巨大的艾尔德望远镜就是用肉眼凝望浩渺的星空。说 来好笑,他的任务(也是我的)就是力图发现宇宙中的第一缕星光(这个任务普通 人听完一定会开怀大笑)。可是由于宇宙爆炸后,那些第一批产生的恒星已经离开 地球很远,所以它们发出的光线非常昏暗,连世界上最好的望远镜之一——艾尔德 望远镜都难以分辨它们,这就使这项任务极其艰巨并且有点渺茫。 但我的师兄却把这个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成绩斐然。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是 天才,他能看到的和我们一样,但他能想到的和我们并不一样。 令人惊讶的是,我师兄并不努力,他每天花在望远镜前和计算机前的时间远远 少于我。他总是在凝望一阵之后,就开始沉思。沉思一阵后,就郑重其事地站起来, 煞有介事地丢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出去——去玩。 我师兄什么都玩,和各行各业的人一起吃饭,赌博,频繁地找各种女人。他还 特别狂热地喜欢山水画。他的宿舍布置得就像一间画室。他常常在我吃饭的时候, 睡觉的时候,推门而进,拿着一幅山水小作,问我他画得怎么样。不错,画得真不 错。我总是毫无原则或敷衍或困倦地一边看电视或一边打哈欠夸他画得好,他听了 之后就狂奔回屋,继续努力。 朴一凡和我从大学时就是同学,后来我们先后上了研究生,博士生。毕业之后, 又在一起工作。应该说,我是最了解也最容忍他的人,他的种种不端及怪癖对我来 说都像是天边的一块抹布,根本不用理睬。在课题组里,他是个思考者,也是个领 导者,我则从不用脑子,不是不想用,而是用不过他。合作时间一久,我就退化到 只负责记录他的语录和完成他布置的具体任务。因此同事们都嘲笑我是朴一凡的机 械手。我听了内心虽然无奈,却只好接受。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虽有努力之 心,却也有自知之明并且乐天知命。同事们看我如此厚道,就放我一马,他们改了 一个称呼,管他叫福尔摩斯,管我叫华生。 在爱情上,我们俩也处于类似的状态。在我们俩之间始终游走着一个女人,她 叫于童。她是隔壁研究所的,有一次来我们所里做实验认识的。所里的光棍们都特 欣赏她,觉得她气质不错,有些小家碧玉的风范。她先认识朴一凡,后认识了我, 也弄不清她对谁好,反正我觉得她对我不错,朴一凡觉得她对他好。她就这样一碗 水端平,不偏不倚地对待我们已经有五六年了。我们都觉得自己有戏,又都觉得自 己得加把劲儿。 但斟L 一凡有一个劝降的习惯,他常常跟我说:算了,你别争了,就你那水平, 根本不是对手。 我反驳说:凭什么?科研上你行,爱情上你还行?我就不信,咱看她最后和谁 结婚。 朴一凡听了非常不屑地一撇嘴,极其轻蔑地说:就你?就你们?告诉你一句话, noway !这是洋文,朴一凡在表达他的自负时,常常这样。不过我敢于那么说,也 并不是红口白牙的瞎说,我是分析过于童的心理的。她肯定欣赏朴一凡的才华,但 她觉得朴一凡不稳定,身边女人太多,心思也转得诡秘。因此,她就适当地抓住我 这根稻草,朴一凡不行还有我接着呢。这是一个十分保险和经济的策略。她稳赢不 输,而我也乐得当预备队,因为我坚信这个世界并不总是给A 角预备的,B 角也会 有机会,这个道理已经被无数事实证明了。 另外朴一凡为什么说“你们”呢?我知道他这个“你们”的意思,这时已不是 在指爱情而是指科研的事情了。说来话长,和我们这个中心实验室有协作关系的, 大约有七八个实验室,他们都是导师当年的关系户。这些实验室的同行们和我一样, 努力但没什么思想和创意。不过在社会上混久了,人们世俗的机灵劲儿还是有,为 了使这份带有科研性质的工作维持下去,大家需要科研成果,可谁能出科研成果呢? 大家全都看准朴一凡,因为他是天才,他有创意,所以大家就下定决心吃定他,只 要他有什么想法,大家就一起跟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朴一凡的任何 一个小想法经过七八个实验室的来回振荡,就能弄成一个大的思想体系,还能发表 十几篇论文。有时,甚至朴一凡一时错误的思想都能被大家飞快地利用,直到几天 之后突然朴一凡醒悟过来,一边拍着桌子一边说错了,大家才会骤然停下写了一半 的文章。 所以说,朴一凡就像一个十分高明的厨子,而我们——众多的实验室的庸才们 就像一帮十分谦虚的食客,都在笑眯眯地等着分享朴一凡提供的免费午餐。朴一凡 因此怨气冲天。他曾经在一次春节联欢会上指着大家的鼻子说,早晚有一天,我会 甩掉你们。大家当时听了都哈哈大笑,表情上十分的心安理得。大家才不信呢,他 们心里想,只要我们捧定你,就能吃定你,你跑不了。可我信,我师兄朴一凡不仅 聪明,而且为人自私,这种事他干得出来,他是不能容忍人家这么摩拳擦掌地吃他 一辈子的。因此,我理解他说“你们”时的恨意,他迟早会一箭双雕稻谷香——这 是他的另一句名言,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对于天才的话我从来都是努力去猜, 猜不着就歇了,因为我实在是个庸才。 经过努力,我们这个“星空隙望”联合课题组总算获得了一大笔经费。各个实 验室的人们都非常高兴。课题组正副组长们马上开始研究奖金分配方案。这个联合 课题组虽然科研上靠了朴一凡,但按照惯例,当头头发号施令的必然是另外一些人。 这些人从不搞科研,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搞人际关系,乐于也敢于向领导送礼。用 现代的话讲,这叫情商高,他们在这个体制下最适于当头头。 头头们关在屋里,搞了几套方案,可不久全都作了废。大家纷纷打听作废的具 体原因,头头们嘴很严,不说。不过打听多了,还是能隐隐感觉到,可能是主要人 员的奖金定不了,所以才使整个分配方案流产。这个主要人物是谁呢?大家一猜就 知道是朴一凡,这个问题是难解决,给他多了,群众不干;给他少了,他不干。他 要是不干,整个课题就不再是“星空嘹望”而成了“空中楼阁嘹望”。现在的头头 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干得邪乎,他们也开始注意点门面,这就给了干实事的人一点 活路——我的意思是说:一点点活路,活不好,但,凑合着活。 这天晚上,我在实验室看书。我是奉命留在实验室等朴一凡的。头头们知道我 和朴一凡关系非同一般,就叫我探探朴一凡的口风,问问他到底想要多少奖金。 大约晚上十二点,朴一凡才回来。他脚步很重,通通通地走到实验室,一拉开 门,一股酒气就扑鼻而来。朴一凡几乎是摔在椅子上,之后他拿起长条桌上的茶壶, 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你是不是又去搂陌生女人的腰去啦?”我嫉妒地问。 “嘿嘿——”朴一凡瘦瘦的脸上扬起得意的一笑,他推推眼镜,把头仰在椅背 上,仰望着天花板,手指自在地在长条桌上有节奏地点着。 这个家伙怎么运气这么好,天天有女人搂,我一边想一边合上书。“我有个问 题想问你。”我说。 朴一凡没理我,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女人用的口红盒,把小盒子打开,上面的一 面镜子马上闪烁起来。他晃着镜子,很快就找到角度,把实验室的灯光反射到我身 上。,“你无聊不无聊?”我说。 朴一凡没有说话,他似乎很专心地想把更多的光集中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 他才开腔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这是什么?”朴一凡晃晃口红盒问。 “镜子,平面镜。”我说。 “平面镜的主要功能是什么?”他问。 “反射。古代的时候,阿基米德曾让全城的人运用平面镜的这种功能把光反射 到敌人的战船上,最后烧了敌人的战船,大胜而回。”我答道。 “那么透镜呢?”他接着问。 “折射,聚焦,放大。”我继续答道。 朴一凡听了我的答案,推推眼镜点点头,把口红盒收起来。他说:“回答正确, 看来你念过高中物理。” “怎么,你有什么新发现吗?”我注意起来。“没有,没有——”朴一凡伸出 手坚决地一摆,他现在对我十分警惕,因为他的思想火花大多是我无偿泄露出去的, 其他实验室的人因此和我关系特别好。 我不信,但也没继续问下去。据我对他的了解,这家伙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正在 保密。我不着急,因为我对朴斗争经验丰富,他要是真有了什么,必定还会来找我。 因为这家伙就这样,他有了新想法一定会找人讨论。我虽然出卖他的次数最多,但 也是和他进行认真探讨次数最多的人,他离不开我。 “这样吧,你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说。 “说——” “你需要多少奖金?”我问。 朴一凡把头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一边动着大脚趾头一边说,“哎呀,这可是个 人问题。一时说不清。” “总有个大致想法吧?”我说。。“大致想法当然有,”朴一凡说,“总的原 则是让你们这些寄生虫都急死和气死。” “真的?你真打算这么干?”我斜着眼睛问。 “whynot?”朴一凡用他的典型的中国南方英语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