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联合课题组很快就召开了一次正式会议,各个实验室的负责人纷纷从各地赶来。 会议的表面议题是研究有关课题的进展情况,实际上是研究奖金的瓜分方案,其中 最主要的一条是劝朴一凡放弃他狮子大张口的想法,给大家留一杯羹。 那个会是在我们实验室召开的,整个会开得极其冗长。科学家们在说到正题前, 一直在假装讨论课题的事,每个实验室都谈到了最近的进展,拿出了一些模棱两可 的数据。大家话里话外,都在捧朴一凡。虽然大家都知道朴一凡各色,但这是大家 的一贯做法,反正挥手不打笑脸人,捧他一下他心情总归是好的,不至于站起来骂 人。在心情好的情况下,谈事情就方便。 终于熬到朴一凡发言了,那些聊天的不聊了,打瞌睡的醒了,大家全都聚精会 神地想听他说什么,因为无论他谈到科研还是奖金,都会对大家有重大影响。朴一 凡清清嗓子,喝了口茶,然后有些倨傲地环顾一下大家才开始发言。他说:“刚才 的课题阶段报告我听了,数据我也翻了翻,争论我也听明白了,你们所有的这一切, 我大致的印象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狗屁——” 大家全都笑吟吟地看着他,没人着急,因为这就是朴一凡的说话风格,大家习 惯了。 “我最近在搞一夜情,”朴一凡接着说,大家都嗤嗤地笑起来,“在这期间, 我忽然发现,我们的研究方法是错的。” 大家一听这个,倒是认真起来,一起收了笑容支起耳朵想听他说什么。可朴一 凡一看大家当真起来就打住了话头,他像一只狡猾的猫一样戏谑地看了众多老鼠一 眼,然后说,“当然这个事我还没想成熟,留在以后说也行。”大家一听就泄了一 口气,都知道朴一凡在耍心眼,这时朴一凡接着说,“那我就说说奖金吧。” 大家的气马上又被提起来。 “按照我对课题的贡献,我的奖金占到百分之九十九应该不为过……”朴一凡 趾高气扬环视着四周,大家的头一下耷拉下来,脸上泛起青绿色,看来果真是狮子 大张口。‘“可是这一回,我高风亮节,可以一分不要。”朴一凡说。 “啊?”大家由于出其不意,同时叫了起来,一齐抬起头惊喜地看着朴一凡。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朴一凡继续说。 “什么条件,什么条件?”大家马上叫道。 朴一凡于是把他的条件和盘托出。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所有人听完都 像傻子一样张大了嘴,特别是我们的头头,他们的嘴大得就像蛤蟆一般。 他的条件是这样:他最近喜欢上了一幅画,这是一幅非常著名的山水画,它挂 在一个叫做黄金国际饭店的画廊里。这个饭店刚刚开业,为了扩大影响,它搞了一 个比较冒险的推广活动,叫做:名画回家欣赏。这个活动是说任何一个有正式身份 的好人,可以在另外五十个好人的担保下,挑选画廊中的一幅名画回家,欣赏两个 月后再送归饭店。 五十个人,这对一个组织来说不算回事儿。比如说所里组织看电影,完全可以 达到这个人数。可对个人来说,就比较困难,特别是像朴一凡这样各色而且倨傲的 人,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哪去找这么多好人帮忙? 对于朴一凡提出的条件,大家很快就另找会议室展开了广泛的磋商。意见分为 两派,一派认为行,一派认为不行。最后两派的焦点就集中在对朴一凡为人的判断 上。大家各抒己见,争论得很激烈。后来大家一致推举我谈谈,因为我是他的正宗 师弟,又跟他年头最长,应该最了解他的人品。 我站起来,按照这个体制下的说话方式说了几句开场白,什么感谢各位领导的 关心,很高兴能参与业务讨论等等,然后才切人正题,谈起了“我眼中的朴一凡”。 我太了解朴一凡了,因此洋洋洒洒一路谈下去,大事小情,拾遗补缺,一一奉献给 大家。也许我谈得太长,大家听了一阵就不耐烦地鼓噪起来,纷纷让我说简单些。 我无奈地摊着两手问大家,“各位领导,到底想让我怎么简单?” “一句话,你认为朴一凡可靠不可靠。”大家说。 “不管可靠不可靠,我师兄不是说了吗y 如果大家不答应,他就乘风归去。” 我没有直接表态。 大家一听,都沉默了。这是朴一凡的威胁,实际上最终一切都要回到这个威胁 上。 “我认为这一次纯粹是朴一凡的癖好在起作用。他最近画了很多山水画,他对 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大家互相对视着,实际上他们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大家决定投 票表决。经过投票唱票,忙碌一个小时结果出来了,就一个字:干。当头头把这个 字写在黑板上时,大家都心情复杂地望着,没人说话。其实大家的心理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有一种人为案板我为草鱼的心情冉冉升起。 去黄金国际饭店前一天,人来得很齐。各个实验室的代表全都准时赴约。来了 之后,先在招待所住下,开会分奖金。第二天,所里派了三辆面包车,拉着直接奔 向饭店。 由于是公关宣传活动,饭店的排场搞得很大。门外的广场升起了国旗,‘大排 礼仪小姐弧形排开,如同给半圆形的广场镀了一条金边。各色人等西装革履气宇轩 昂地走进饭店大堂。大堂里人头攒动,都是租借人或好人代表,各个媒体也闻风而 至,长枪短炮一齐指向主席台。看来饭店的这次推广活动下了血本,颇有不成功则 成仁之势。 请画活动顺利开始,租借人全都笑容可掬地一一上台,底下的好人代表全都礼 貌地鼓掌祝贺,不过,轮到朴一凡时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那幅被朴一凡看中 的山水画叫做《空山雨后》,念到这个名字时,请画人竟一下子走上来两个。一个 是朴一凡,另一位是个胖猪头。两个人甫一上台,就毫不客气地层开了竞争。猪头 一看就是一个土鳖大款,很有势力很猖狂的样子。他一一列举了他的身份地位,还 有他的担保人的种种背景。他甚至声称他可以带给这个社会财富,还可以使很多人 拥有工作,进而可以使整个社会更加繁荣昌盛。和朴一凡同去的人听了猪头的话都 开始担心,大家想,这回朴一凡完了,猪头太强大了,也有人暗自庆幸:完就完了, 反正可以不但风险,奖金也拿到了。 朴一凡一直冷冷地听着,嘴角不时地扬起冷笑。当猪头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发 表完演讲,朴一凡才整了整他的劣质领带说:“各位‘星空隙望’课题组的同事请 举手。” 我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看见没有,这是国内目前最优秀的天文科学家。”朴一凡对着主席台的各位 颁画嘉宾说,然后又转向我们,“各位科学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你们说我是 不是天才?” “是——”我们齐声答道。 台上台下一下骚动起来,众人一起看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只有我们坚定地 举着手支持他。我们知道这是实话,况且这个家伙常常这么说话,我们也习惯了。 “对不起,胖子,你的钱和权势,在我看来,都是狗屎,英文叫shit”朴一凡 继续说,底下众人一阵爆笑。他们觉得这家伙怎么能这么不尊重金钱和权势?“你 除了有金钱,有地位,还有什么?”朴一凡问。 “什么?这还不够吗?猪头拧起脖子,脸上泛起红光。 “哎呀,俗啊,这个太俗了。”朴一凡大师一般叹着气。 “那你有什么高的广猪头不服气地反问。朴一凡闻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红 盒问他,”这是什么?“ “口红,这是口红,我懂。”‘猪头不屑地说。 朴一凡恶作剧一般打开盒子,晃动着镜子,很快就把大堂某个角度袭来的光反 射到猪头的脸上。猪头一边用手挡一边埋怨道,“喂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底 下的人嘻嘻地一起笑了起来。 朴一凡一笑接着说,“其实,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在未来,我能让人类看清宇 宙的第一缕星光。” 朴一凡的话音落下,猪头不说话了,人们也沉默了。我们这些天文科学家在朴 一凡的宣言中感到有一点光荣有一点神清气爽。半分钟之后,掌声猛地响起,一层 一层的,最后变为热烈的欢呼声。 《空山雨后》请回来之后,就挂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朴一凡特意给它弄了一幅 玻璃罩子作为保护。我每天照例去这个城市中一个最大的水库边的观测站去观测。 但朴一凡却暂时忘却了他钟爱的艾尔德望远镜,一直坐在实验室的长桌一侧凝望着 《空山雨后》。 他瞪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像希望工程中那个小女孩一样,神情异常严肃。朴一 凡暂时从一个天空的凝望者变为一个名画的凝望者。每天早晨,当我打着哈欠坐着 班车回来,把昨晚的数据交给他,都能看到他异常专注地看着画的某个部分。 “程宇,你看到了什么广他常常会指着画的某个部分问我。 我顺着他的手指从他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可什么也看不到,那是一块又一块的 空白。“没什么呀——什么也没有。”我说。 “你再仔细看。”朴一凡说。我再次仔细观察,可依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即使拿上望远镜,我也看不出来。”我说。 “唉,看来你这个笨蛋是永远开不了窍啦。”朴一凡每回听到这儿都会大叹一 口气。名画请回之后,办公室里的电话明显增多,都是各个实验室的人探问名画的 情况。每次我都痛快地说:没问题,还在,好着呢。饭店公关部的刘先生每天都来, 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看守《空山雨后》。朴一凡不怎么理人家,把人家当特务,可我 不这么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社会分工不同。我和刘先生很快成了朋友。我 们坐在一起聊大天,下五子棋,相处得异常融洽。 这一阵的实验进展得比较顺利,思路完全是朴一凡设计好的,只是观测数据有 一部分明确支持他的想法,另一部分却十分凌乱不好解释。数据记录一摞一摞在他 面前叠放起来,这是我们的习惯,观测这种体力活儿由我们来做,完事之后脑力活 儿都属于朴一凡,由他来分析数据,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实际上我们基本上就是 朴一凡的一只人工望远镜,他才是计算机。 周四按照惯例是要开会的,我清晨回来,交了数据,就回宿舍睡觉。傍晚起来, 洗漱一番,吃一包方便面,就来实验室开会。朴一凡一直坐在长条桌前,但这一次 没有凝望《空山雨后》,而是抱着头看着数据发呆。 “不对,程宇,我被一个问题卡住了。”朴一凡晃着头闷声说。 “什么问题?”我问。 “关键是我把这个问题忘记了。”朴一凡说着无辜地抬起头,我惊讶地看到朴 一凡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来出现的惶恐表情,这种表情对他这样极其自信的人是不该 有的。 “你是不是累了,盯的时间太长得歇一会儿,然后你就会好的。”我劝慰道。 说完我就去开会,会议开到一半时,朴一凡进来了。他在一个角落坐下,一言 不发。大家又浮皮潦草地讲了十分钟就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一起齐刷刷地望着他。 这时头头捋捋头上较少的头发,有点讨好地说,“小朴,你是主力,你谈谈吧。” “我没什么可谈的。”朴一凡抬起眼皮白了大家一眼,说,“我是来请假的, 我想休假。” 朴一凡就这样强行休假了,不管头头同意不同意,他算是达到了告知义务。然 后朴一凡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去旅行。我问他去哪儿,他什么也不说。奇怪, 真是奇怪。朴一凡这一回怎么表现得如此落寞颓唐,他不应该这样啊。 那天清晨,当我做完观测,困倦地走进实验室时,朴一凡已经不再坐在长条桌 前。那幅《空山雨后》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我有点不习惯地坐下。这个实验室没了 朴一凡就像少了灵魂一样,那张桌子似乎也少了倾诉的欲望,所有的数据都沉默下 来不愿再张嘴,我知道它们并不欣赏留下来的另一个主人。 中午时分,我被推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刘先生站在我面前。 “哎,这两天怎么没见到朴先生。”刘先生问。 “忘了告诉你,他休假了。”我说。 “噢?”刘先生颇感意外,他随即瞟了一眼那幅名画。它完整无缺,堂堂正正 挂在那里。朴一凡安的那个玻璃罩子还好好地上着锁,刘先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