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是一个朴一凡这一辈子给我展示的一个最神奇的故事。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当时正在上大学。由于人很聪明,而且运气也不 错,他很快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但交往下去,他们发现有一件事难办,他们想做爱, 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地方。这让他们非常着急。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大学里刚刚放暑假,女生宿舍虽然空了,但还有 一小部分女生没走,所以整个楼就不能封闭,他们就决定冒险在女生宿舍干。按照 学校的规矩女生楼的大门是不让男生进去的,朴一凡于是决定爬窗户进去,但是他 的女朋友住在五楼,这就要求他攀着窗户外面的铁条罩子一层一层爬上去。 这可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但朴一凡下定决心去做。经过有意识的准备和练习, 朴一凡开始行动。那天晚上,他意志坚定地从十一点开始爬,攀岩本不是朴一凡的 爱好和长项,因此他爬得异常艰难并且小心翼翼。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才爬到了第三 层,他悄悄停下来休息,就在他蹲在窗台的一侧大口喘气时他看到了一个令他惊讶 万分的景象。 在三层,透过他旁边的那个宿舍窗子,他看到宿舍中有一个女孩子在安静地坐 着,她侧对着窗口在梳理她的一头长发,上身刚好赤裸着。那个夏天很热,那个时 代屋子里还没有空调,所以那个女孩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朴一凡却从没见过 女孩的裸体,他这一回冒险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他一直渴望看到的东西。可当他正 向一个既定目标不惜代价地奋力爬去时,却忽然在途中看到无比灿烂的真相。因此 那个时刻对朴一凡真的非比寻常,那种美丽的心醉是朴一凡从未预料和经历过的。 朴一凡感到异常幸福。十分钟后他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重重的海螺,就把海螺揣人 胸口,继续向上爬去…… 看完这一段,我把日记本放在胸口,久久不愿意说话。生活的磨砺已教会了我 多看少说,但是现在在深夜,宁静之中我的这种沉默,完全是因为这些话语来得过 于凶猛,使我不得不闭嘴。 朴一凡随后记载道:他很幸运地爬到五楼,并且成功地做了爱,那一晚他十分 激动。 床头的灯光无声地照射下来,我望着房间中其余没有被照亮的部分思绪万千。 从这些已经有些发旧的纸张中,我真的可以看到一个竭尽全力爬上五楼的年轻人, 他异常艰难地跳进水房,从水房中钻人黑黑的楼道,奔向楼道深处一扇虚掩的门。 他的血肯定是沸腾的,手里拿着那只大大的海螺,为了伪装,在那么炎热的夏天, 他还给自己的头上围上了一条滑稽纱巾。楼道似乎很长,他攀爬时以及奔跑时汗水 湿透了全身,但是世界展示给他的意外,却让他内心感到凉爽安静,美丽如大海。 如果朴一凡在三楼停下来,并且从窗户中跳进去会怎么样?我想。很简单,就 两种可能,一种是尖叫,占百分之九十九,另一种是惊愕之后的微笑,只占百分之 一。这实际上是整个生命的可能性,那一次也许是生命赠给朴一凡的一个改变的机 会。按照那个时代的逻辑,朴一凡的进入很可能是会被毁灭掉的,所以他当时的犹 豫和怯懦完全可以理解,但是经过那么多年的寂寞和沉思,我非常强烈地认为,他 当时肯定有机会得到微笑,那百分之一的微笑是给他准备的,只是他当时并没有勇 气,也并没有意识到罢了。他按部就班爬到五楼,然后奔向黑暗中虚掩的房门,这 就是既定的命运。也许从他跳入水房起,他就注定要过上那种永远关注宇宙中第一 丝星光的孤独落寞的生活,而再也没有可能得到生活的微笑。 朴一凡的日记给了我强烈的震撼,它使我久久不能人眠。不仅是十几年前那个 年轻人的形象,还有其他的事情,都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思索着朴一凡的良苦用心, 我就像一个古代顿悟的居士一样,佛号之声一下充斥了我的耳畔。实际上我清楚地 知道,我现在虽然还不十分明了,但那就是一步的事情,一步在槛内,另一步就在 九天之外了。 醒来之后,我开始思考实验中的一个基本问题,这么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想 到实验。如果我没猜错,朴一凡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告诉我一个道理:那就是真理 的认知方式并不那么简单。他似乎在说真理绝不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要奔向的目标, 那样的目标也许明确但它却位于无边的黑洞之中,谁要执着地狂奔而去谁就会永远 无法自拔。真理有可能就在我们偶然经过的一扇窗边,我们只要善于改变角度,就 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它,并且得到一个坚实的证明。 口红,我想起朴一凡手中的口红,还有他打开口红后,那只小小的平面镜。 我们的实验一直面临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宇宙形成初期的那些恒星离 我们太远,因此它们发出的光线看起来十分微弱,连艾尔德望远镜这样先进的仪器 观察起来都十分困难,而且这些星光还总是被半途的另一些星光干扰,以致有时完 全无法分辨,这就使观测结果极不稳定,导致课题组里常常发生争论而弄不清事实 所在。 我拿出纸和笔,认认真真地画丁一个平面镜。如果一束光线直接看起来十分困 难,那么我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对它进行观察呢?比如,在选定一个平面镜,了解 了那束光线的入射角和出射角之后,我不就可以如愿以偿从另一个方位看到那缕光 线吗?虽然光的强度也许不能增加,但不是可以躲避其他星光的干扰吗? 这实际上是一个初等光学的问题,我原来怎么就没有想到? 联合课题组的例会按时召开,专家们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朴一凡留下的各种 资料和数据,力争把一点点可能的科技成果都转化成生产力以筹措名画的赔偿款。 每次例会,他们都要花大量时间讨论朴一凡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我因为是朴一凡的 师弟就受到加倍的关注,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有可能知道得更多,因此每次例会 都要让我就某个方面的问题做主题发言。 每次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我都会东拉西扯多说一些,可我自己知道我说的话 大部分是垃圾。这回不一样,我没说套话废话,而是言简意赅把经过自己思考的观 点讲了出来。专家们当真识货,当我把想法提出来之后,大家一下都愣了。三十秒 之后,大家全都放下手头的资料热烈地议论起来。我微笑地坐下来,心中有一点自 豪和激动,这是头一回人们在认真讨论我的思想——是我自己的思想,我不再是科 研上的一只机械手。 “我们能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镜吗?”讨论中有人问道。 “当然可以,浩瀚无边的太空中会有许许多多的星系承担平面镜的任务。”我 说。 “如果有,那么哪一只平面镜是合适的?”有人又问。 “这就需要寻找,要花我们很多时间。”我说,“但技术上是可行的。” 人们继续讨论着,他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都无法马上回答,但没有人认为我是 错的。因为我的总体想法是革命性的,它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问题,古语中叫做 蓦然回首。讨论完毕我给朴一凡发了电子邮件,在邮件中我非常真诚地写道:老朴, 谢谢你的日记,我已经明白了海螺的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一个问题:当我仰望星空 时,我是不是特别需要一只平面镜?如果我猜对了,请你马上给我回电话。 几天之后,我又去了观测站。我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式开始工作,而是制定了一 个崭新的计划。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镜”, 这样的工作做起来要花费很多精力和时间,要知道星空是无限的,找到这样的一个 星系并不容易。有没有一条捷径呢?要是朴一凡在就好了,他也许早就找到了那样 的一面镜子。 当我快要下班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接竟然是朴一凡。 “老朴,真的是你吗?”我有些激动地问,“这一回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了电话?” “瞎说。”朴一凡说,“我是花了几天时间在想你的电话号码,未了才好不容 易想起来。” “我的邮件你看了吗?你认为我的想法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朴一凡在那头沉默了一下,我的心刹时之间通通地跳了起来,我好久没那么紧 张了,就像小时候参加一个淘汰率很高的数学竞赛一样。过了一会儿,朴一凡才说, “不错,这一回你很不错,你真的开窍了。” “是吗?”我高兴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朴一凡夸我,一种从 未有过的幸福和愉快充满了我的全身。 “老朴,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的礼物,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些。”我忙不迭地 感谢道。 “嘿嘿,你先别忙着感谢。”这时朴一凡干笑了一下,他有些嘲讽地说,“别 看我夸你,你认为你的想法就对吗?” “怎么,不对吗?”我一下愣了,“太空中没有这样的平面镜吗?这不可能吧?” “嘿嘿嘿嘿……”朴一凡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暂时向你保密。” 他说,“我建议你接着走下去,看看那个坐在窗口的女主角到底是谁,也许所有的 答案全在她那里。” 按照朴一凡的说法,我马上又回去仔细地查阅了他的日记。在那个故事随后的 几页中,我看到了朴一凡的调查结果,窗口边的那个女孩叫做冯薇。不知道朴一凡 是用什么方法得到这个名字的,但是看得出他异常用心,而且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打 听到。 我又给朴一凡写了邮件,在邮件中我问他冯薇是谁?如何找到她?朴一凡随即 给我回了信,他在E —mail当中竟然详细地告诉我如何参与一个声势浩大且持续时 间很久的招聘活动。这很奇怪,工作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要参与一件与太空 无关的事。这个招聘是由一个富翁出钱主办的,他叫马千里,是一个房地产界的声 名显赫的大老板。 据了解,马老板的妻子一直躺在医院里,她躺的时间很久,据说很有可能随时 离开这个世界。马老板非常爱他的妻子,为了让他的妻子愉快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马老板决定长期公开向社会招聘贤达人士来充当妻子的私人老师,目的就是陪妻子 聊聊天,讲讲故事,开开心。 由于报酬很高,参加招聘的人非常踊跃。各行各业优秀的人才纷至沓来。有1T 精英,国企中层管理干部,金融机构的高级职员,大学教授,甚至还包括某位常常 皱起眉头在电视上训人的文化大师。 苦心准备了一段时间,我才去应聘。应聘那天,我特意打扮得非常齐整,家里 所有能找到的好衣服都被我找了出来一一试装。收拾停当,我来到招聘地点,那是 在极乐广场一层的一个咖啡厅里,整个咖啡厅非常优雅,色调是红黑相间,每个座 位的私密性都很强,脚边还有一股清水潺潺流过。 来的人很多,个个西装革履,彬彬有礼。 轮到我时,天色已近傍晚,穿过大厅时,我被一道偶然而遇的夕阳深深迷住, 它绚烂美丽,使我一时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我忽然想其实天才们的生命历程就 像这样的阳光,既灿烂夺目,又令人疑窦丛生。 招聘在一个二层的会议室里举行,考官不只一个,他们整整坐了一排。看得出 他们早已有些疲惫,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其他几个人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哈欠,待 大家哈欠已闭,一个胖主考才倨傲无比地开了腔。他首先盘问我是否清楚应聘的意 义,然后又问我是否了解马老板的丰功伟业,我一一作答完毕之后,他又伸出大拇 指向后面指了指,我抬起头发现对面墙上挂了一个条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要搞 就搞好。 “这是我们老板的座右铭,知道吗?”胖考官傲慢地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恭谨地点点头。 “好吧,下面你开始吧。”胖考官这才挥挥手说。 听完指令,我开始介绍自己,我本来就不太善言词,又加上有点紧张,因此说 起来干巴巴的。胖考官一边听一边摇头,等我说完他还在摇头。我征询地看着他, 想听听他什么意见。胖考官不客气地说:“不行啊,你的背景太一般了,恐怕胜任 不了这项工作,我们需要的是高手,特立独行,才华横溢,平庸的人可不行。” 我听了这话,想了一下,顺手从口袋中拿出一本地图册,站起身放在胖考官面 前,所有考官的眼光都聚集过来。我对他说:“你可以随便问这个地图册里的问题, 我去过这个地图里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国家,对其他国家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我 说完,又坐回去。这时,胖考官才拿起地图册,矜持地翻了起来,一会儿有些诧异 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里则暗暗一笑。 这是朴一凡的设计,我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背完地图册。他的这一着,还真管用, 这本地图册帮我很顺利地通过一试,二试。两个星期后,有人通知我参加最后一轮 面试,据说由老板夫人亲自主持。 面试那天,我去了一个国际合作医院的住院区,这个医院名不虚传,整个住院 区像一个花园一样,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我特意买了一大把鲜花准备作为礼物送 给我要见的这个人。特护病区管理得很严,每经过一道门,都要查验一次手牌。走 了很长一段,我在一个病房前停下来,两个干练的小伙子微笑着看着我,我把手牌 递过去,他们认真核对后,才礼貌地让我进去。 房门打开,我抱着鲜花走进去,房间很大,有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周围全是 大大的落地窗。房间中所有的物品似乎都是白的,家具、冰箱、窗帘,还有桌上的 一枚白色的指甲刀。 一个女人睡在屋子中间的大床上,她很瘦,脸色枯黄,眉毛稀疏,头上戴了一 顶白色的睡帽,她双目紧闭,安静地睡在被子之中。我悄悄坐下来,把花插入一个 花瓶。这就是那个人吗?我暗暗地想,就是她曾经给了一个年轻人生命中的震撼吗? 恐怕过了二十多分钟,冯薇才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我想了想没有动,过 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问:“是赵先生吧?” “是。”我说。 冯薇摁了铃,一会儿门外的护士进来,把她轻轻抱起来,让她靠在床头,给她 的身后垫上厚厚的枕头。冯薇的脸这时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她的脸是那样枯黄、瘦 削,如同秋天里正在掉落的枯叶。 “刚被我打发走一个知名学者,他说得没什么意思,把我说困了。”冯薇这时 抬起眼皮,她的眼睛认真地在我脸上扫过,然后她用一个病人的口吻百无聊赖地问 :“那么,赵先生,你有什么特长吗?” 我没说什么,而是掏出一本地图册,走过去递给她。冯薇接过地图册默默无言 地翻开,我慢慢坐回沙发,屋子中只有地图册哗哗的轻响。我认真地盯着冯薇的手 指,瘦瘦的、苍白的,有节律地弹动着。她翻到的每一页我都知道什么意思,但我 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冯薇拾起头瞟了我一眼,然后合上地图册,她有 些意兴阑珊地说,“赵先生,这本地图册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去过其中百分之六十的国家。”我说。 冯薇听了这话一愣,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有些异常。 “您,怎么了?”我试探着问。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是地理系毕业的,肯定喜欢地图,因此叫你去背地图参 加考试。”冯薇问。 我也一愣,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了想只好说:“是。您怎么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另一个人知道。”冯薇说。 “谁?”我更加惊讶地问。 冯薇又笑了笑,她枯黄的脸上这时漾起一丝生动。她对我说,“原先我有个老 师,实际上是我的校友。他这个人瘦瘦的,眼睛很大,人非常非常聪明,简单说是 个天才。他是第一批应聘成功者。当时他就用这一招取得了我的欢心。我感觉得出 来,他来时对我带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舒服,我们相处了很 长时间,彼此融洽,他为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很多事。直到某一天,他发现一个秘密 为止。” “什么秘密?”我问。 “这个秘密就是我并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冯薇冷静地说。 “什么?”我一下子大吃一惊。 “没错,他反复核实,最后又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判断的。” 冯薇说。 “……” “那一天,他异常失落,平日的伶牙俐齿全都没了。第二天他就在电话里向我 请辞。我十分理解他的沮丧,就好好安慰了他一番,然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 冯薇说。 我简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剩下张嘴了。 “不过前一阵,他又来过一趟。他拜托了我一件事,他说,如果有一个人采用 同样手法取得了面试资格,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他,这个人不太爱用脑子。”冯薇说。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妈的,这是怎么了,原本我是准备来扮一次老师的, 循循善诱地讲一些事情,然后问出我一切想问的东西,谁想到我刚一坐定就忽然被 别人上了一课。这一课上得太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