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听完这堂几乎是猪吃老虎的课,我就直奔学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个医 院的,我的脑子里全是出其不意的震惊。 在学校的资料室我又调看了三零三日志,没错,在日志中果然根本没有出现冯 薇的名字。这一点我搞错情有可原,因为我原来就没注意分辨她们谁是谁,可朴一 凡怎么可能搞错呢?难道他也会犯下这么愚蠢而简单的错误吗?况且看样子,朴一 凡十几年来一直把这个错误当做某种信念牢牢记在心底。 这太令人惊讶了,我得到的不是什么经验和洞察,实际上朴一凡这个王八蛋让 我完整地经历了他的错误。那么我那个受到启发的夜晚究竟是什么?它也许不是一 道一闪而过的星光,而仅仅是宇宙中的海市蜃楼。 朴一凡曾经说过:你别以为爬到树尖就离月亮更近,实际上那个时候你已经永 远无法到达月亮了。 一次联合课题组的扩大会议在饭店的巨大压力下被迫召开。这一回坐在主讲人 位置上的不再是我们的头头,而是饭店的高层管理人员,刘先生小心翼翼地坐在一 旁陪着。管理人员面沉似水,他们认为我们最近的工作毫无效率,磨洋工之嫌颇重, 似乎想将这件事拖人到旷日持久的状态中,并且使之淡化,最后达到不了了之的地 步。 我的同行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进行了反驳。他们利用饭店管理人员在科研知识 上的缺憾,提出了百八十项似是而非的科研成果,打算拿这些“成果”整体作价以 充抵名画的欠款。作为内行,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成果并没有一项是具有真实意义 的,但作为这个团体的一员我必须保持沉默,这首先是个道义问题,其次我知道这 样的谎言还是为了拯救科学的现实存在。 可科学本来是要我们讲真话的,一个正确的观点应该准确地表达客观实在。 我就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听着大家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一方面我惊讶于我同行 的大胆而轻率,他们所有没有经过严谨证明的观点都想转化为生产力——就是换钱。 另一方面饭店方面的精明与世故也让我叹为观止,他们顽强地拒绝着任何所谓成果, 以异常普通的大众语言挑剔着科学家似乎缜密的论述,实际上他们的对抗基础就是 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他们仅仅从这一点出发就知道我们在说谎。 为了折衷,有的科学家别出心裁地提出出租科研所的部分或全部房产,把科学 院大院改造成一个娱乐城;由饭店去进行商业经营。但饭店方当场拒绝了,他们认 为科研所地处偏僻,周围商业环境不好,这个地段根本没有商业与消费传统。再说, 那些游手好闲的科学家们怎么办?转业成为娱乐城的服务人员不可能,但简单而直 接地开除他们又承受不了社会压力,这个社会毕竟还是存在着名义上的道德。 讨论在乱糟糟的气氛中进行着,我基本上是一言不发。我知道有人对我不满, 作为朴一凡的师弟我似乎在道义上更有理由补偿他的错误。但我却痴痴呆呆坐在那 里,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实际上,我的脑子开始想另一件事,那就是冯薇的否定性结论给我带来的震惊。 朴一凡肯定在昭示我什么,他处心积虑让我完整地经历了他的错误,一定想说什么。 开完会我又坐到电脑前。会议上压抑的气氛使道义的压力在我身上逐渐加重, 因为自私我一直隐瞒着那个E —mail地址,可这一回我不得不为大家说几句话。 我在给朴一凡的E —mail中写道:老朴,想想办法,我们已经扛不住了。现在, 几乎所有的人都要跳河。怎么办?你总不能看着你的同僚如此落魄吧,救救我们吧! 我认真倾诉了一大段,可在信的结尾,我还是忍不住问:故事的女主角我找到了, 不过她给我的答案让我异常震惊,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实在不明白。 邮件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直到两个星期后,我快绝望时,才收到他的邮件。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仅仅写了两句简单的话:我可能出了大问题,我怀念祖 国。 我马上给他回过去,问他:什么问题?你能回来吗? 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回复:反正是大问题。我想回来! 这可是个利好消息,但我将信将疑,可是为了安慰大家,我还是将这个消息传 播出去。很快整个科研所知道了,接着联合课题组全体成员也知道了。头头们马上 召集会议,会上一扫往日的阴霾,大家欢声笑语,侃侃而谈。经过简单商议,头头 们指定由我全力督办这件事,工作暂时放在一边。 根据头头的授意,我又给朴一凡写了邮件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答:不是X X 日、X X 日、X X 日,就是X X 日、X X 日、X X 日。 我靠,这算什么?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到底回来不回来?这个回答让人们刚刚 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随后的两个月中我没再收到他的邮件。但是在众人的督促下,我只好继续努力。 头头派我在他写下的日期中去机场接他,这就是说那些日子我可以在机场上班,打 车吃饭全报销。我根本不看好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但我理解头头们的心情,他们 就想着有鱼没鱼得打一网,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希望。我每次都高举着一个大牌子, 上写“朴一凡”三个大字,在机场到达处等他。从早到晚我站在那里盯着茫茫人海, 可哪里有朴一凡的影子,在疲惫与失望之中,我忽然有一种痛苦的预感,朴一凡可 能真的出了问题,他也许再也回不到他亲爱的祖国了。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朴一凡虽然没有回来,但那幅《空山雨后》却回来了! 他既大胆又心细地把这幅名画通过国际快递寄给了我。在众人的围观下,我小心翼 翼将画轴展开,当整个熟悉的画面重新展示在人们眼前时,众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哦 了一声。 依然是那幅淡淡的水墨:山中,初雨之后,一切幽静而湿润。画被轻轻挂到原 来的位置,科学家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幅名画,也许这样的人群中没有一个懂得这 幅画的艺术价值,但这一群人却深深懂得它的生活价值。没有它,人们的生活将会 艰难异常,而有了它,人们又会回到从前的宁静安详,怡然自得。 画被送到了饭店,第一步仍然是找专家鉴定。没想到这件事竟这样解决了,与 它纷纷扰扰的过程相比,它的结尾竟这样平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拖延与画的回 归是朴一凡使用的最后一招。 这一回没有人敢轻易说它是假的。根据博弈论的说法,这件事就像一场甲乙两 方的军备竞赛,双方长时间的比拼下去,总有一方是会撑不住的。因此最经济的方 式就是双方同时住手,不再理会这件事。饭店确实损失最大,但通过这场旷日持久 的拉锯战他们也认识到再坚持下去,损失会更大成本会更高。而科学家早就崩溃了, 他们当中的许多都萌生了马上辞职,逃离这个职业的想法。 所以说,如果这张画被认为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将彻底解脱,就是说game over 如果被认为是假的,那么所有的人都必将成为笨蛋,他们没有理由离开,都得为这 个身外之物,终生地摘下去,直至撒手人寰。、现在我已开始用头脑而不是用屁股 进行思考。 可是,老朴,你在哪里?我在给他的邮件中一遍又一遍写道,你出了什么问题? 我能帮你吗?邮件被我不断发出去,就像地球发往太空的信息,人类多么希望地外 文明有所回答呀。 终于,外星生物有了答复。那又是一个深夜,当我坐在艾尔德望远镜前进行观 测时,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随即又听到那熟悉而落寞的咳嗽声。“老朴,是你吗?是你吗?” 我激动地叫了起来。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谆谆教诲的那个土耳其谚语。”朴一凡终于说。 “你在哪儿?你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先别问,我的时间不多,我先告诉你久思未解的答案,listen,这仅仅是一 种可能的答案。”朴一凡说。 “好的。”我立刻闭了嘴。 “实话说,房间中那个女孩存在,冯薇也存在,但冯薇只是她的一个海市蜃楼 般的表象。”朴一凡开门见山地说,“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 一个侧身而坐的美丽女孩,她清水般的长发,炫目的乳房,粉红色的乳头闪着只有 仙女才有的光。那是这个世界第一次向我突如其来地展示它的美丽,我花了很多时 间很大的努力才得到她的名字。可后来直到我参加招聘,我才发现,我恐怕是被我 当年的同学给联合骗了,我得到的名字根本不是房间中的女孩的,也许他们只是想 跟我开个玩笑,捉弄一下我这个怪异而狂傲的家伙,可这个玩笑开的时间太长,一 下子就是十几年,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实际上,冯薇从没在那个房间呆过,她 仅仅是低我两届的一个地理系的学生,他们大概从学生手册中找到这个名字。我并 不认识她。” 原来是这样,我在深夜中深深喘了一口气,看来景象与真实,表面上重叠实际 上分离。 朴一凡接着说:“通过冯薇的事我认识到两点。第一,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真 理的,真理不是用功利而世俗的方式可以到达的,它总是以奇异的方式出现。这一 点你已经有些开窍了。不过第二点是你现在还不明白的:那就是真理未必是我们看 到的表象那样,但我们很容易被表象所欺骗。” 握着话筒,我久久不能说话,头脑已经有些发热。周围的宁静似乎被一种说不 清的噪音所代替。对,他一直想说这个,朴一凡的话就像一股水流,我就像一棵抬 头仰望的植物,转瞬之间就被浇灌了。 没错,我看到了一扇门向我打开,水域、空间,平面镜忽然完全碎裂开来。我 无法表达,但我知道我要的就是这个。我看到自己的手掌变成一只虚幻的拳头穿过 平面镜的碎片飞向宇宙的核心。我不知道那种绚烂的东西在哪儿,但我明白我很快 就要到达了。 “怎么样?震撼吧。”朴一凡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是我熟悉的那种笑声。朴一 凡接着说,“当我刚刚明白这一点时,也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着。” 我紧闭嘴唇,这时语言是多余的,只有思维在飞速前进,它以一种光的速度扑 向宇宙的深处。 “现在,我回答你刚开始的提问。”朴一凡在完成任务以后掉转了话题,他说 :“告诉你我出的那个大问题:就是遗忘,我能记起来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买买 到机票后,我忽然忘了下飞机后怎么回到咱们的科研所,,所以我就没有回来。在 这之前,我已经忘了怎么进行工作,所以我已经放弃工作,我忘了各种密码,所以 我只有一个账户。一句话,我完了,在某天早晨,我醒来之后我将是一名真正的白 痴。”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有些着急地问。 “就是这样,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你忘了我有一回被问题卡住了吗?”朴一 凡平静地说,“实际上那就是我逃跑的导火索。” “老朴,你别瞎想,你也许就是累了。这么多年我们关心你太少,就是想吃你 的,占你的便宜,我们这帮寄生虫从未想过你有多么痛苦。你回来吧,这是你的家, 大家欢迎你,可以一起帮你看病,一起解决问题,你看好不好?”我马上劝解道。 “谢谢你,师弟,我算没看错你。”朴一凡说,“我知道我没什么希望了。其 实,这件事是我最后的一次实验——思想实验。我送给你的礼物就是想让你明白我 明白的一切。我肯定你没见过这样的礼物,它价值连城,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 如果我不出这种问题,我绝不会这么干,我只是想当我完全忘掉一切以后,你能继 续走下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看到天空中那缕最初的最美的星光。好了,不多 说了,我很累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指出方向。还有一件事,就是拜托你照 顾丫丫,我给她留了一大笔钱,这是我携画潜逃的物质理由。你来做监护人,不准 动她和钱的邪念,让她好好念书,然后出国,直至嫁人……” 我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冲着话筒大叫一声:“老 朴,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样固执地自绝于人民——” 可朴一凡当然不会回答我,他果断地挂了电话,随即话筒中就传来一阵长长的 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