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只蚂蚁如果从白纸的一边爬向另一边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但是如果把白纸 折叠一下,那么蚂蚁实际上就已经从另一边站到这一边,它几乎不用花费时间。 当人们看到这种奇怪的景象发生时,他们就会想蚂蚁一定是飞过去的,因此他 们推论,蚂蚁一定有翅膀。人们对宇宙的很多看法就是这样,从不完备的现象出发 用按部就班的思维方式得出错误结论。 朴一凡达到了目的,他给了我的思想重重一击。我坐在屋中,长时间地抱着那 只海螺在思考问题,我知道自己就在边缘上,马上就要跨出那一步,但令人忧心的 是我却不知怎么迈出那一步。 为了朴一凡我和于童去医院进行了咨询,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们,这叫早老性痴 呆症。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正遭受着这种病症的困扰,得了这种病的人记忆 力都会逐渐衰退,直至全部遗忘。 那幅画被确认是真的。不出所料,经过前一段大家彼此痛苦的折磨和困扰,每 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下定决心结束这件事。饭店宣布这次推广活动胜利结束,所有的 藏品全部完璧归赵,而科学家们则继续搞科研,不时编造假数据以蒙骗群众。这两 拨人又像原来那样形同陌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倒是又去了饭店的展览厅几次,那里气氛高雅,名画云集。我总是坐在一只 单人沙发上长久地凝视着《空山雨后》。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者在《空山雨后》 前留连忘返,他甚至拿出一只放大镜仔细探查了很久。之后,他非常怀疑地转过身 看了看大厅,大厅里的人毫无反应,接着他又转过身再去看那幅画。 “真的,肯定是真的。”我情不自禁坐在沙发上说。 老先生回过头,有些纳闷地看着我。 “我是专门研究这幅画的,它的确是真的。”我说着诡秘地一笑。老先生张了 张嘴,想说什么,可又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很凑巧,一个有关星空研究的国际会议即将在多佛尔召开,经过申请,我以国 内学术代表的身份被批准参加。参加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朴一凡就在多佛尔,我 已经得到了他的详细地址。这个地址如果在《空山雨后》回归之前,一定是价值连 城。现在却无人间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市场效应,不过人们不去找朴一凡的麻烦 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我非常非常想见到朴一凡,所以很激动地给他写了E —mail,告诉他我的到达 日期。朴一凡开始还是沉默,可后来他终于说,好吧,来看看我吧,我几乎想不起 你长什么样了。看到他的回答,我差点乐出了声,这个王八蛋,原来他也有想念我 的时候。 在飞机上,我想象了许多次和朴一凡见面的情景。他也许很瘦,变得沉默寡盲, 想不起我是谁;也许还是像原来那样滔滔不绝,大声讽刺挖苦我并和我热烈拥抱; 要不,就是拿出一个更古怪的礼物,让我再次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直把玩着那只海螺,我甚至想在飞机上那个小小的空间中吹响它。经过长 达一年的设计“实验”,我的生活被改变了。别人还像原来那样生活,而我自己却 已经脱胎换骨,走上了一条真正奔向星光的道路,虽然它依然极其漫长,充满了问 号。空姐们一直在忙碌着,但几乎每个人走过我身边时都会看我一眼,终于一个最 年轻的姑娘在给我换完饮料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它真美。我微微一笑,礼貌地说 :谢谢。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礼物。 下了飞机,我在当地会议组委会的安排下驱车去找朴一凡。多佛尔不算太大, 很快那个阿拉伯司机就找到了朴一凡所住的公寓。付了钱,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 大门。一个管理公寓的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向她一笑,就飞快地爬上了楼 梯。 六层很快就到了,我一边跑心一边咚咚地跳着。奇怪,我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 那个奔跑的年轻人,他的生命历程在他爬到三层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时空岔口,那 么我的岔口在哪里呢? “老朴——”到了六层,我对着6A的房门大喊一声,门根本没有锁,我推开门 飞快冲了进去。可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长着浓密胡子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惊讶 地望着我,他根本不是朴一凡。 “对不起,你说中文吗?”我用英语问。 “是的。”他说。 “我要找朴一凡。”我用中文说。 “我也在找他。”他说。 我点点头,待呼吸平静下来就找了张椅子坐下。非常巧,当我坐定时,我忽然 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正好挂着那幅《空山雨后》。它那么安详、宁静,似乎早已看透 红尘。它肯定是穿越时空到达的,我想。但我真的不明白,它在时空之间的穿越为 什么就那么举重若轻? 为了打破陌生人之间的尴尬,我开始和中年人聊了起来。通过谈话,我知道他 是一个画商,这一回他来的目的就是要买这幅《空山雨后》。可能是因为时差问题, 聊着聊着我竟然睡着了。等我睡醒之后,我看到那个中年人正拿着一只放大镜站在 画前仔细地钻研着。 咦,这个情景我见过,我想。对了,是在国内,在饭店里,那个老者不就是这 种专心致志的样子吗?于是我如同往常一样说:“真的,这画肯定是真的。”中年 人回过头,老到地摇摇头说,“不可掉以轻心,现在假画太多。” 接下来,我和中年人又坐下来等,我们一等就是六个钟头。我们把该聊的全都 聊完,冰箱里的东西也全都吃完,傍晚六点,中年人看看表,沉着地说:“朋友, 我还有事,我改日再来,看来朴先生忘掉约会了。” “你常常这么等他吗?”我问。 “是的。朴先生总是忘掉约会,但他给我的画全是价值连城。” 中年人走后不久,我也只好走了,因为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实在没意思。我细心 地带上门,走出公寓。已经是晚上,天开始下起小雨。多佛尔的街道上宁静而空荡, 一种欧洲的味道散布在带雨的空气中。我掏出那只海螺,背着旅行袋一边走一边吹 了起来,那沉沉的忧郁的声音在静谧中传向远方,路上几个行人回过头微笑地看着 我。海螺声中,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伤感,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回我是见 不到朴一凡了,他不是在躲别人,而是在躲我,他一定不愿意我见到他那种已经忘 怀一切的样子,所以他在我到达的前一刻溜了。 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我停住了脚步,把海螺从唇边拿开。雨,街道,窃窃 私语的情侣,我的头脑在这种异国宁静的情调中忽然闪过了两个相同的细节,那个 老者和那个中年人,他们都拿着放大镜。对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放大镜?对于星 光来说,一个具有放大作用的透镜应该远远好于一个只有反射作用的平面镜。 我愣了,望望周围无比安静的街道。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时刻就是我的生命经 历改变的时空岔口,可是我没有喜悦与激动,只有一种清晰的靠近真实存在的现实 感,彼岸就在我目艮前,我审慎观察。 那个老者与中午人就是事物的表象,通过表象我看到了事物的核心。我的天, 我微微一笑,心里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朴一凡,你这个王八蛋,你真他妈 是个天才,直到我马上要离开你的最后一刻,你才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答案。 两年后,我在学术上取得巨大的成功。 根据我的潜心研究,我找到了一群距地球二十亿到三十亿光年远的星系。按照 爱因斯坦的理论,它们巨大的质量可以使光线弯曲,所以它们形成一个巨大的宇宙 放大镜。 由于这个非同一般的透镜有着强大的引力透射作用,因此在天空中的某些特定 区域,那些来自早期宇宙的光线被很大程度地放大了。我们的艾尔德望远镜对准那 个透镜后,宇宙的第一丝光线就不再那么微弱,它异常美丽而清晰地展现在人类面 前。 那些星光异常动人,有的像长长的香蕉,有的如同十字,还有的如同圆环。 爱因斯坦说过:这个世界最难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回他又对 了。他那个古怪的弯曲理论终于和我的生活有了直接联系。 我和于童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丫丫也得到一笔巨款,被安全地记在 了她的名下。朴一凡最终没有回来。只是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被出租车拉到了我的 面前——我依然在原先的的那个实验室工作。那是一个很胖的人,眼睛小小的。我 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但他一直站在我面前傻傻地笑着,似乎已经忘掉了 一切。我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给110 打了电话,警察们迅速赶来,把那个人送到了 疗养院,让他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享受人生。 我继续着我的人生历程,有苦痛也有欢乐,但苦痛大于欢乐。于童、丫丫、我 一家三口常常去饭店观赏名画,那幅《空山雨后》一直完整地挂在那儿,慕名而来 者络绎不绝。它给人们带来了不同一般的享受和优美,人们对此非常满意。 但是,我和人们看到的略有不同。在那幅画里,山中下过雨,然后停了,一切 简单地归于宁静。但人们不知道有一只海螺一直尘封在画面的背后,这是我一生中 接到的最大的礼物。它让我明察秋毫之末,山不再是山,又终为山;雨又不再是雨, 又终为雨。其实沉寂的原因是这样,耐心活下来的都是庸才,他们慢慢化为草木, 不再做声,而天才们早都忍受不住,想尽各种办法早早逃离。但是那些曾经的绚烂 夺目,那些磅礴的星陨花落只会让极少幸运的人看见,并且终生牢记,永远不会磨 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