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说狐狸吃老鼠,想到它又是从下水道上来的,真不知怎样对它才好。 忽然它说:我不吃老鼠,我喝粥。我问:花生红枣粥吃吗?它点头。这样我就 放下心来了。花生红枣粥是我每天的中午饭,我不喜欢炒菜,主要是怕油烟。听说 花生富含维生素E ,而红枣则是维C 之王,合起来一起煮粥,自然比维生素EC合剂 美妙。 我洗干净电饭锅,抓了一小把花生,十几颗红枣,米也比平常多放了一点。此 外还有咸萝卜干和榨菜,取出其中的一样就行了。 狐狸到底比人好打发。 没等我把盛好的粥放到阳台上,狐狸就自己坐到桌子前,我只好跟它面对面吃 饭。惟一不同的是,我用筷子,它不用。本以为狐狸不用吃菜,光喝粥就可以,犹 豫着分给它一点青菜,看它吃得也很舒服。此后几天,我吃生黄瓜、生西红柿,它 也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饮食趣味如此接近,狐狸大概是雌性的。 其实我跟狐狸没有任何瓜葛,在动物中,我比较欣赏狮子,特别是那种超现实 的狮子。在月青朗的夜晚,身披月华,目光炯炯飞翔在天空中的狮子,我曾经在梦 里看到过。 但我从未梦见过狐狸。 要说我跟狐狸仅有的一点联系,想来想去,也就是剪纸。 那年我接受了一项考察黄河的计划,一家出版社给我一笔可观的旅费,考察内 容随我自定,到时写出一部书即可交差。就是那次考察,我碰到了山东农村一个姓 吕的老太太。 老太太有九十多岁了,是个神秘的剪纸大师,她的几个徒弟都上了中央电视台, 一个在法国得了奖,一个在德国得了奖。老太太平日身体不好,脾气也古怪,外面 来的人也渐渐不太找她,所以大多数人认为这个古怪的老太太早就死掉了。 这些都是事后听人说的。 我碰到她完全是凑巧,事前既没有查县志,也没找当地人当向导。那次我到黄 河边上的一个村子转悠,那里的房子盖在一种人工的高台上,十分奇怪。当地人称 这种高台为“避水连台”,是用土筑一个与黄河大坝齐高的连台,所有的房子都盖 在台子上,洪水一来,“避水连台”就相当于农民们的诺亚方舟或航空母舰生活区。 在连台上,房子都连着盖在一起,但也有一两个像棚子一样的低矮屋子,跟众人不 在一处。 我从一家刚生了孩子的人家里出来时,正好看见老太太在不远处的棚屋晒太阳。 她坐在阳光下晒她的手,两只手在膝盖上摊着,头发像隔年的稻草,又干又白, 却编着辫子。这么苍老的头发而能编成辫子,简直是奇观。 说什么好像她都听不见。我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一次比一次大声地告诉她, 用开水泡了就能吃。屋子里有一张床,蚊帐是黑的,席子下面露着麦秸秆,没有凳 子,有一只麦秸编的坐墩。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我快死了,死了我就不剪纸了。 我站着,一时不知所措。她又说:我的鼻子灵着呢,你是个好闺女我知道。然后她 就摸到床边,把手探到席子底下,摸索起来。 她的手从席子底下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张红色的纸,是一种罕见的火焰的红 色。火焰在她的手上跳荡,轻盈、柔韧。她的另一只手举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 把剪刀,形状普通,但色泽阴沉,看上去有一点诡异。 两只手瘦得只有几根光秃的骨头,连皮都没有包上,鬼的手大概就是这样的。 这种手锋利而寒冷,是另一把剪刀。红纸顷刻被折成了长方条,红面在内,白底朝 外,火焰熄灭了,灰烬在转动。只一会儿,老人抖开红纸,一只红色的火狐狸就从 纸上跳了出来。我捡起掉到地上的纸,拆开,这样我又看到了另一只狐狸,那只是 实,这只是虚,一只是另一只的影子,或者相反,实的是虚的这个的影子。这样诡 秘的事情以前我竟没有发现,真是太愚钝了。 从老太太家出来不远,就等到了一辆载客的摩托车,我先到县城,又从县城到 了山东淄博。 淄博不是我特意选定的一个地方,因为要去黄河人海口,考察河口地区,而河 口在东营,去东营必须路过淄博。在淄博我看了地图,才知道此地有一个蒲家庄, 是蒲松龄的故居。《聊斋志异》是一部狐狸出没的书,蒲松龄则是一个与狐狸有关 的人。 我所能想起的全部跟狐狸的瓜葛,也就是这些了。 和狐狸的话题主要有两个:一是狐臭更臭,还是我们小区的下水道更臭;二是 我是否应该改变自己的生活,前往狐狸的故乡。 有关第一个问题,狐狸说,我们狐狸身上的气味是很迷人的。我问它,有贝克 汉姆迷人吗?不料狐狸并不知道贝克汉姆,我费了许多唇舌,也未能让它明白。隔 天,电视里的英超联赛,是曼联的主场,贝克汉姆穿着红色的球衣,在绿色的球场 上奔跑,英姿勃发,万众欢腾。我告诉狐狸,这个身穿七号球衣的男人就是贝克汉 姆。 狐狸盯着七号看了一会儿,说,这个贝克汉姆,就是我们狐狸变的。看我不快, 便又改口说,换个说法也行,他的前世是一只狐狸。你看他长得多像火狐,还穿红 色球衣,谁都能看出来。为了跟狐狸保持区别,我坚持认为贝克汉姆穿上白色球衣 更俊美。狐狸怏怏不乐,想丁一会儿,说,穿白色球衣也是狐狸变的,不过不是火 狐,而是银狐。 至于狐狸的故乡,我并不想去。但我想到亚热带的果林去,那是我视作家园的 地方。头顶悬挂着硕大的芒果和木瓜,有叶如剑戟的地菠萝和阔叶的木菠萝。这些 果子的形状就隐藏着我的故乡,在我家的后门长着高大的龙眼树和荔枝树,它们是 园子里古老的皇帝和皇后,零星的黄皮、杨梅、枇杷、番石榴如一群少女,在果熟 时分发出尖叫,招惹路人。 狐狸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乡呢?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家乡早就没有了, 老树一旦砍光,就不存在故乡了。 狐狸又说:我可以带你到亚热带果林去的呀!我问它:怎么去呢,坐飞机?飞 机上不让带宠物! 狐狸说:不坐飞机,骑自行车去! 它让我晚上不要吃得太饱,我本来想炒两只鸡蛋,听了它的劝告,便也免了。 晚上我们吃了胡萝卜炒青椒,醋炒空心菜梗,此外还有前一天剩的煎鱼。吃过饭后, 它一跳就跳到了西窗的窗台上。窗外是另一个小区的锅炉房和烟囱,晚霞浓郁,即 使穿插着丑陋的烟囱也能感到天空的无限美好。我觉得,如果不计较狐狸身上的气 味,它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伙伴。 这段时间,每天傍晚七点多,天空的颜色像狐狸身上的颜色一样,从特定的角 度看过去,它们融为一体。这时我会想到山东那个剪纸的老太太,她手中的红纸, 红纸中脱落的狐狸。如果她的红纸像半个天那么大,那她就是造物主了吧。 西边的光线慢慢变暗,狐狸也变成了一片灰色的影子,它仍坐在窗台上。所谓 骑自行车去亚热带的事,大概不会是真的。 月亮升起在南边阳台的屋顶间,房间里有一点微光。狐狸说,我们走吧。我们 摸黑走下楼梯,在小区里潜行。我听不见自己开自行车锁的声音,但能听见狐狸说 话,它说让我站在你的车后架上。我马上感到背后热烘烘的像穿上了一件毛衣。已 经是秋天,又在夜里,这种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它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我 蹬上自行车在黑夜里走。脚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车轮与地面的磨擦。我们沿着温 榆河向北,污染的河水发出阵阵恶臭,辣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但恍惚之间,恶臭 就消失了,脚下越来越轻,背上的狐狸也没什么分量,只是感到一片轻柔的皮毛。 前方一片橙红色的光亮从树林内部透出来,远看像一只巨大透风的灯笼。狐狸 说,到了。话音刚落,我就感到自己被一阵暖风裹了一下,顷刻落到了一个什么地 方。我先闻到了一种异香,是一种流动的气味,直人肺腑,使人沉醉。过了一会儿, 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果然看到周围正是我熟悉的亚热带果园的景象,肥阔的芭 蕉叶间隐藏着类似炮弹的蓓蕾,细高的木瓜树上累叠着硕大的木瓜,有青有黄,芒 果从高大的树上垂下,参差错落,荔枝、龙眼和枇杷,则从近处的缝隙间时隐时现。 自行车和狐狸却都不见了。 这样的果园是奇怪的。我从小跟所有这些水果一起长大,它们开花结果,树叶 更替,我知道它们的秘密,它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树上,除非它们已经死去。 异香在空气中浮动,我微笑起来,我已经辨认出这是一种什么气味,熟透的菠 萝和裂开的芒果,以及别的水果。总而言之,这种香气超越季节难以捉摸。我从芒 果身上看见我小时候的院子,芒果树就在水龙头的旁边,如果是大片的芒果林,则 是在小学的后门,果熟时分,高年级的同学要去守园子。枇杷树在我母亲单位的门 口,一共两株,杨梅在县委会的深处,我的幼儿园也在那里。龙眼树在后门的河边, 荔枝树和杨桃树在大园。我的亲人、邻居、故旧,他们在果树间出入,亚热带的阳 光照耀,皮肤黧黑。 他们从果核里出来,变大,又缩小。我的外婆也是这样,她只有一只木瓜那么 高,她领着一个挑木柴的人向我走来,一边走,一边变大。一担木柴全是圆圆的小 松木,整齐地码在一起。八角钱一担,还是七角?外婆走到我跟前,她变得像我一 样高,我叫她,她听不见,我再看那担木柴,这时已变成一担黑色的木炭。我明白, 是时间把木柴烧成了炭。 但是外婆没有停下来,她转身走了,越走越小,最终消失在一只枇杷里。异香 缭绕,狐狸仍不见踪影。我在树林里穿行,又看到了有一层楼高的剑麻和一株木棉 树,树上挂着哈密瓜那么大的木棉花。看到木棉花我就想起了自己的枕头,那是我 上高中那年母亲专门做的,枕心里装满了带籽的木棉,枕套是绿色的精纺棉布衬上 手工钩花。 有一朵木棉花从树上掉下来,我走到跟前,正想捡起,却发现树底下有一张狐 狸皮,这是它蜕下来的,还留有余温。我想它大概就在附近。我喊它,我的声音又 细又薄,刚出口就被高大的剑麻挡回来了,传不到远处。 我没有找到狐狸,但我在一株芭蕉树底下看见了我的自行车,车没有锁,我刚 把脚撑打开,狐狸就从我头顶跳下来了,原来它藏在这株芭蕉树上,它顺着一梳青 芭蕉溜下来,像猴子坐滑梯,直接滑到了我的后架上。 回到小区,天刚刚开始有点亮,有几个老人在遛狗,他们神情呆滞,行动缓慢, 像幽灵一样。我累得要命,就像刚刚步行了四公里,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窗帘外面似乎还亮着。我躺在床上,感到骨头酥松,十 分惬意。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九蛋的脑袋从没有关紧的窗帘后晃来晃去,看样子, 他是沿着下水的管子,从一楼爬到了五楼。 九蛋住一楼,他爸爸得病死了,妈妈改嫁了,他跟奶奶从农村老家来,住在叔 叔家。第一次看见九蛋的时候,他身边正围着一群狗,里外挤成了一个大疙瘩,就 像全小区的狗都聚到了一起。我冲里一看,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光着身子和狗厮 混在一处,他跳狗也跟着跳,他跑狗就跑在他的前面。 我冲着窗帘喊:九蛋!你趴在那儿干什么?小心掉下去摔破脑袋。九蛋说:我 找狐狸呢!我看见一只狐狸在房顶上,是红色的,现在不见了,准是跑到你屋里来 了。有关狐狸的事,我不想搭理他。 不料九蛋开始敲我的窗子,他说,你拉开窗帘让我看看。我不理他。他又说: 不拉我就点火了,不骗你,我有打火机。我只好下床去拉窗帘。九蛋在窗外使劲动 了动他的鼻子,说:你身上有一股狐狸的味道。九蛋的纠缠让我心烦,我告诉他, 这是木菠萝的气味,是木菠萝,不是什么狐狸。我又从抽屉里拿出饼干塞给他,终 于把他打发走了。 我走到阳台、门厅、厨房,到处都没有看见狐狸,接着我把床底下、顶柜、门 背后也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便只做一个人的晚饭。放两把米,水放到第三格,从冰箱里翻出一根广东香肠, 整根放进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