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人吃晚饭实在无趣,本来早就习惯,但狐狸来过几天,就又有点不适应了。 好在晚上有足球,曼联跟利物浦争夺足总杯冠军,利物浦穿红色球衣,曼联穿白色 球衣,全身雪白的贝克汉姆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我要看的就是这个。想到狐狸曾说 贝克汉姆是狐狸变的,现在看来不无道理。如果跟狐狸无关,怎么能成为一个万人 迷呢?我看足球主要是看此人,至今我仍弄不清什么叫越位,我也不想弄清,至少 战术什么的,更是一片盲区。此人在场上飞奔,完全超越了足球,他的面容艳丽如 花,比美女更像尤物。 球赛结束,曼联输了,狐狸还是不见人影。心里郁闷,加上白天睡够了,不想 上床睡闷觉,便东翻西翻,结果翻出了走黄河那年,山东老太太送我的剪纸,剪成 的和丢弃的都被我折成原样,好好地夹在一本《红楼梦》里。我拿到桌上小心摊开, 一只红色的狐狸和一只空的狐狸并排出现了。我把这一虚一实两只狐狸举起来,又 放下,不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夜一深,事情就会变得诡异,人也容易脱离现实。 无端觉得这剪纸有点像狐狸的魂魄。 这样一想,自己也觉得有点走火人魔。但在睡意朦胧之中还是止不住半眯着眼 满屋子找盘香,那是在八大处爬山时顺手买的,从未用过;但找来找去,只找到了 蚊香。蚊香是俗物,用来熏蚊子,跟魂魄什么的毫无关系,它的作用是往我后脑勺 猛敲一棍,使我回到现实中。 我的现实是:外省来京,没有户口,每六个月要去办一次暂住证,每次交一百 八十元。刚来的时候曾到一家杂志当招聘编辑,干了半年,心里极不平衡,比正式 人员多干一半的活儿,却比他们少拿一半的钱,而且没有医疗养老保险。 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写电视剧的人,他是一个著名编剧的枪手,名编剧接了活 儿,分给他于,稿酬分成。有一次他忙不过来,让我帮了两集,他发现我比他写得 好,交上去很容易通过,以后他接了就让我干,编一集电视剧,署名的编剧拿大头, 他拿中头,我拿小头。我觉得这活不错,虽然层层剥削,但到手的钱毕竟不少。一 在小区买了二手房,我就把杂志的活儿辞掉了。但很快,电视剧的活儿少了下来, 大概那人找到了要价更低的枪手。好在我花销不大,每月写上一点生活类文章,过 日子就绰绰有余了。 暂住证这件事,本来也不介意,但出了孙志刚收容致死案,我顿时感到自己毫 无保障。 跟孙志刚相比,他有工作单位,我没有,属“无正当生活来源”,如果不办暂 住证,“三无”即占“两无”,虽有固定住处,若遇上收容站要创收,被胡乱抓进 收容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秋风起了,大白菜还没下来,九蛋家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晒了一地辣椒,是那种 尖头长辣椒,比一般辣椒要辣。九蛋有时候光着脚丫在上面跳,踩烂的居然不多, 但辣气照样呛到五楼,我只好白天关着窗户,夜晚再开窗透气。 这段时间九蛋的叔叔没活儿干,整天看见他在辣椒旁边的空地上摆弄一只木笼 子。这笼子有点奇怪,很高的靠背,跟底面有平行的隔板,板子较厚,中间挖了一 个圆洞,两侧则各削掉了一大块,看上去正好能塞进人的两条腿,中间的圆洞似乎 是用来拉屎的。他家的孩子已经长大,谁还要坐这样的笼子呢?再说笼子大小也不 像是小孩子坐的,要大一倍多。 九蛋的叔叔正在给笼子装木轮,刚装了一只,另有三只躺在旁边,疑惑间,他 问我:你要不要一只?连工带料,一百块!这话问得突然,我一时有点慌乱,因为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狐狸。我说,我不要,我要笼子干什么。 即使有笼子,也关不住它的。这狐狸段位甚高,非一般狐狸能比,谁又能关得 住它呢。 狐狸走后,有点无所事事,便整日骑着自行车四处游逛,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 去哪里。我沿着温榆河向北,妄图找到狐狸带我去过的亚热带果林,但一路只闻到 污染河水的臭气,看不到奇妙之处,河床灰白,岸边不多的几株柳树正在掉叶子, 用不了几天就会掉光,到那时,就更没什么景色可言了。 有天太阳不错,天是蓝的,在房间里能看见西山,我便又骑车出去。远远看见 几排房子,不知是干什么的。有木栅栏,是削尖的圆树干,带着树皮,觉得应该是 一小型农场,抑或是养猪场宿舍,我骑车到跟前,看到栅栏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 写着:晚霞敬老院。 如果将来能活到七十岁,养老院这种地方多半是要来的吧。这样想着我就把自 行车放在门口,自己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栅栏围得很大,够圈五百只羊的,用作 养老院,未免太大了一点。 还没走到跟前,平房里就有人嚷嚷着出来了,一个老太太叫道:运动会哕,运 动会哕!她花白的头发扎成了两只刷子,胸前沾了一颗米饭粒,门牙掉了两个,她 满心欢喜,嘴一张,口水就掉下来了。她用衣袖蹭了蹭,又接着叫嚷。 终于,出来了十几个老人,还有几个家属和工作人员,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 面对着墙根,比赛单腿直立,双手扶着墙,一只腿抬起来,看谁坚持得最久。另一 拨则在空地上比赛倒走,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违反比赛规则,走一步,就回头看一 步。有一个老头拧着不回头看,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些违反规则的人,一边跺着脚 往后走。一个中年妇女冲他喊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慢慢来,每一个人都有奖 品!大家都有份!另一个妇女则兴冲冲地告诉我,这是一个先进养老院,在别的地 方是没这么多活动的。 正觉得无趣,就听见一阵锣鼓声从平房漫了出来。 鼓声散漫绵软,鼓和锣各打各的点,敲不到一起,并且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 是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在胡闹。我走近窗口,只见一个大房间里有八九个木笼子, 正是九蛋的叔叔做的那种有木轮的坐笼。每只木坐笼里坐着一个老人,看上去略有 些痴呆,斜歪着头,嘴角流口水,目光茫然,各种情况都有,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 块绸布,有的红,有的绿,一下一下地朝空中扬起来,敲鼓的是三个老人,他们太 老了,力不从心。 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个场面。 难以想像。这难道是最新研究出来的,用来延缓老年痴呆症的一种方法吗?或 者仅仅是游戏?如果是游戏,又太荒唐了。这时工作人员又推进来两只笼子,边推 边说,扭秧歌了,扭秧歌了。原来这是一种木笼秧歌,真是奇思异想。但鼓点却停 了下来,敲鼓的老人用衣袖捂着脸说:臭,臭。估计是有人把屎拉在了木笼里。但 别人并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便又继续敲鼓了。 想到自己老了以后将要过这样一种滑稽的生活,一直到夜里也没能缓过劲来。 秋天的风一阵又一阵,雨也下起来了,一下就是三天,我缩在被窝里,不知道 做些什么才能更好受些。如果这时候狐狸来,让我跟它到所谓的狐狸的故乡,大概 我也会去的吧。以我的想像力,我认为到狐狸的故乡也许是这样两条路,一是像上 次到亚热带果林那样,在某个夜晚,由它带领,骑上我的自行车,沿温榆河往北; 第二条路或许也不远,就在野外的某一处沼泽地,陷入地底下,大概是所谓的狐狸 的故乡了。第一条路像是一个梦,不甚真实,第二条路贝口又太像死亡,而且自虐。 或者还有第三条通道,把自己变成剪纸?一个虚的留在世间,一个实的前往他乡。 完全是异想天开。 天晴的时候辣椒的气味又飘荡在空气中,九蛋家的木笼子派上了用场,他奶奶 坐在那里面被推出来晒太阳。我第一次看见他奶奶,她瘦且小,脸上皱得像一只核 桃,白发稀疏地披在脑后,看上去像一只古怪的猴子。九蛋从自家的窗台上蹦下来, 他拣了一只最大的辣椒举到奶奶跟前,他慢慢地从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 边。他边晃边对奶奶说;这是甜的,不骗你,你摸摸,软软的,跟柿子一个样。说 着他就把手中的辣椒凑到奶奶鼻子跟前,又塞到她的嘴边,非要她尝尝。奶奶一边 躲一边咳嗽,正好这时九蛋的婶婶看见了,骂他雷劈的杂种,绝八代!九蛋扔了手 里的辣椒,嘟囔着说:我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痴呆了,她还知道躲呢。 看见我,九蛋说,你的狐狸又来了,我看见它了。 我不理会他,但希望是真的。 一个多星期没看见它,狐狸这个词听上去有点生疏怪异,那种跟它共处一室的 真实也不复存在,回想它的面容,也较模糊,只记得细长的眼睛和棕红色的大尾巴。 锁车,上楼,渐渐兴奋起来,带着好奇和期待。 刚上到四楼的拐弯处,忽然,一团棕红色的东西从楼上跳荡着,眨眼之间就到 了我跟前。嘿,狐狸,真的是它!它不说话,只是像一只狐狸犬,摇着尾巴,双腿 直立。我想到,这时若被九蛋看见,说它是狐狸犬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这次它既然不是从下水管道上来,感觉上就没那么诡异了。开了门,它在门厅、 房间、厨房、阳台转了一圈,回来小心问道:你的男朋友来过了,是吗? 男朋友的话题并不使我愉快,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够相爱,只是一个月见两三次, 每见一次,总是吃一顿饭,上一次床,之后分手。但我希望他爱我多一点,我也爱 他多一点。交往一年多,觉得此事越来越难,却又不甘心。一旦上床睡过觉,这件 事就更难了。更糟的是,现在不但没有什么爱情,连性欲都淡薄了。 这次给狐狸取了名字,叫翠花。原则是,既要响亮,又上口易记,还要有人间 烟火味,以便冲淡它的诡异。 我去买鱼,又买了卤鸡爪,我想这些都是翠花爱吃的。但它只吃了一点点,我 吃得比它还多。我吃完了鱼,就用手抓着鸡爪,又啃又吮。看我一副美滋滋的样子, 翠花说,阿姐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吗?我啃着鸡爪问道:是什么?翠花说:是 狐狸呀! 原来如此。 晚上把狐狸独自留在家里,我一人出来散步。 晚霞满天,小区门口照例聚了四五个摊子,烤羊肉串、水果摊、茶叶蛋和煮花 生各一,另有一名妇女蹲在地上,她跟前的塑料袋装着一袋煮玉米,热气从袋口冒 出来,甜丝丝的。 到门口买东西的人五花八门,打扮新潮古怪的“北漂”,衣着过时的退休老人, 普通居民模样的拆迁户,还有两个黑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猛一看吓人一跳。大 家嫌超市里的东西贵,都喜欢在门口的摊上买吃的。 我迎着晚霞向西走去,一路上是各种新建的小区,有大量空楼待售。有的小区 改了电暖气,电费昂贵,有人在面街的阳台上挂了大幅标语:坚决取消电供暖!有 的则写了此房转让。而旁边的窗户却又有标语道:不能买某某小区的房! 一路想着,如果把狐狸牵出来,像别人遛狗一样,那感觉定是美妙无比。这样 想着,已经到了西边的广场,广场大而无当,一个人走着,实在有点傻,只好折返。 问题是,狐狸跟狗可不一样。 即使把它叫做翠花,也无法把它当成狗,更难当成朋友。它身上的气味有时使 我头昏,刚开始的时候天天熏香,后来干脆熏艾草。好在艾草大大的有,窗外的玉 米地空了有一两年,听说是一个香港影星买了要盖影视城,却一直空着。那上面长 了各种草,最多的是野苋莱,其次就是艾草。我无事可干,隔天就去采艾草,就地 编成辫子带回,晾在阳台。熏艾的时候用一只破搪瓷脸盆,熏完客厅熏卧室。 艾草的气味很好闻,有乡野的感觉但狐狸不喜欢,它说艾草长在地里还不错, 采回来也无碍,只是烧起来的烟受不了,眼睛发疼,身上发痒。 只好让它到阳台呆着,关起门。 男朋友一进门就闻到味道了,他到处看,不明白这股子怪味从何而来。告诉他 说,是熏蚊子,用的是艾草。在微烟中,他捂着嘴,我也捂着嘴。 彼此看上去都有点怪。烟散净了也仍然怪。好像烟还在我们中间,在房子里。 一时无话。好容易想起来问他点什么,刚一张口,却又忘了。突然他眉毛扬起 来,我以为有什么有趣的话题,结果说的是他老婆出差去了。 便上床。 上次他来,我就没什么感觉,这次再来,还是那样。而且变本加厉,不光没感 觉,意识还不停地跑出身体外,像一个不相干的人看自己,越看越觉得无聊。两个 男女,大白天的在床上弄来弄去,真是可笑。身体也是干涩的,怎么都不行,两人 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之后在小区的饭馆吃的晚饭,要了一个红烧鱼,酱油太多,黑糊糊的,一个排 骨冬瓜汤,像刷锅水,炒油菜,看上去不错,却咸。饭后把人送到小区大门,看样 子他未必再来了。 狐狸身上的气味在越来越稀薄的艾草烟中一阵一阵浮上来,不知怎么,竟也不 感到太难闻。 天已经暗了,狐狸还没有吃东西,我又懒,便在厨房乱翻,翻完之后又翻冰箱, 心里不怎么顺畅,脑子木木的,手上也不知在翻什么。总算翻出一根胡萝卜,扔到 盘里给它了事。晚上下起了雨,淅沥的雨声使房间异常清冷,我便又点起了艾草。 灰白的烟像蛇一样在房间里游动,缓慢地,轻而软,看在眼里,有一点委婉和 妥帖。狐狸靠近我坐在沙发上,隔着艾草的烟,我们挨得很近,它的毛发盖着我的 腿,全身暖洋洋的。渐渐地,也不觉得它的气味难闻了。 烟在时间中走过,雨下了又下。一个人和一个狐狸在一起,人觉得自己变成了 狐狸,狐狸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