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搜捕无证犬的事过后没两天,我发现狐狸脑袋上有一块毛的颜色变黑了,从棕 红变成浓黑,实在匪夷所思。这难道跟搜捕有什么关系吗? 一直听说要搜捕无证犬,以为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们真的到家里来看了。半年 前,“非典”席卷全国,都说与野生动物有关,后来又说跟宠物犬也有关,眼下为 了加强管理,全市犬只要统一重新登记,交钱、领证、打针,一旦发现无证犬,格 杀勿论。小区门口张贴了布告,有狗的人家纷纷行动起来,防疫站排起了长队。 我并不认为自己养了一条狗,而且也没人见过狐狸。但物业的人看见我,意味 深长地提醒过,说是狐狸犬也要去登记的。虽然风闻要成立打狗队,我并不相信。 他们在吃中午饭的时候来了,由居委会的老太太领着,要我把无证犬交出来, 我说没有,但人家轻而易举就发现了阳台上的“狗屎”,又有人找到了脱落的棕红 色毛发。铁证俱在,无话可说,只好由他们在厨房厕所卧室看了一遍,没有找到。 此外,九蛋失踪也是搜捕过后发生的怪事之一。 不知是被拐卖了,还是被收容了。大家说九蛋这种男孩不要紧,即使收容,也 不过是挨一顿打,家里人给点钱就能放回来,大不了到昌平筛沙,筛上个十天半月, 也就放回来了,不像女孩那么让人揪心,大家还记得,有一年警察在石景山区那边 的一个酒家救出了十几个被强迫卖淫的女孩,都是酒店老板从江苏徐州收容站“采 购”来的。 连续几天,九蛋都没有回来,他的叔叔也没功夫去找他,只有坐在木笼子里的 奶奶,久不久的,喊上几声。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喊了停,停了再喊,声音是瘪 的,但断断续续,像柳絮一样飘在空中。 九蛋家晒在门前的辣椒已经收干净,空气中也没有呛鼻子的辣气了。我最后一 次看见九蛋的时候,他站在正对着门洞的地方,身边没有了狗,人显得孤零零的。 没有钱交养犬证,他家的狗也被弄走了。九蛋耷拉着脑袋靠近我,说想去五台山学 功夫。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说上学没有用,功夫有用。 狐狸说,用不了多久,它身上的毛就全都变成黑色,只要头上一开始变化,全 身变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等到身上最后一根毛都变成黑色,它就要走了,它将回 到狐狸的故乡。 你跟不跟我去呢? 它问。 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新长了一些毛,腋下和两腿间的新毛较多,说得上是 茂密,棕红的颜色,坚硬、闪亮。肚脐周围也长了一层绒毛,柔软的,浅棕色。我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眉眼也有些变了,眼睛变得细长,眯缝,跟狐狸的眼睛多少有 点相像。我端详来端详去,觉得这样也好,看上去脸上有笑意,心里慢慢就会快乐 起来。 既然天晴了,我就让狐狸带我到上次去过的亚热带的果林,那样奇异美好的地 方,后来又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再去一次。 狐狸说,再去你就要想好了。 想好什么?我问。 因为再去你就回不来了,狐狸说。 我不太相信,上次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再说那不是我的故乡吗?我的亲人和 我的果树,即使回不来,也没什么可怕的罢。 但狐狸说,那也不是你的故乡。 我早就知道,用不着狐狸来告诉我,故乡已经死去了,就像我的外婆,就像一 担木柴,在时间的深处,从这头到那头,一担木柴就变成了木炭。木炭打死它也变 不成木柴了。 狐狸告诉我,有另外一条路,不再骑自行车,而是跟着它,走窗外的那片野地, 从一处隐秘的沼泽下去。 但那不是狐狸的故乡吗?我问。狐狸说,它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因为我是一 只流落人间的狐狸,在这世上压根就是异类。 狐狸的毛色虽然变了,但它的气味不但没有减弱,反倒更浓了,我要在冬天到 来之前多采些艾草,至于它能否坚持到冬天,这样的疑问一旦冒出来,我就把它压 下去。 采回来的艾草来不及编辫子,统统堆在阳台上,熏艾的时候就抓一把放进脸盆 里。熏出的烟也不像原来那样蜿蜒,那样袅袅婷婷的了,有点像我的心情,乱糟糟 的一片。 随着狐狸毛色的变化,它的口味也变了。 先是不能放油和盐,说那样皮肤会发痒和掉毛。于是只好留心,炖鸡翅的时候, 炖烂了先捞起来,剩下我的那份再加料酒红糖和油盐。蔬菜则一律吃生的,我给自 己准备了一小碟作料,实在嫌淡就蘸着吃。 它对贝克汉姆也提不起精神来了。跟它议论小贝会不会从曼联转到皇家马德里, 到底是曼联想卖了他赚钱,还是他自己想走,我饶有兴致地说了半天,结果它一声 不吭,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白天找不到它,我怀疑它是到什么地方逮老鼠去了。 一只吃老鼠的狐狸,这件事情实在是越来越正常的。 但想到自己将变成一只狐狸,也每天以吃老鼠为最大的享受,的确不能令人心 情舒畅。只愿意跟它骑上自行车,到那个温榆河边的亚热带果林去,在橘黄色的光 线中,成为一只体态轻盈的狐狸,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吃老鼠,浓缩在时间的深处, 不生不死。 但那不是真实的。 狐狸全身红色的毛都变成了黑色,只剩下一根尾巴是红色的,这使它看上去比 开始时好多了。若它把尾巴藏起来,就像一只长了狐狸脸的黑豹子,机警、聪明, 深不可测。刚开始的时候,黑头红身,房间里陡添一种恐怖,后来半红半黑,又感 到怪诞。 我身上的毛发也在加重,不是黑的,是棕红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狐 狸有关,还是走火人魔了? 有天想试试生鱼,去超市买了,又弄了些芥末和酱,觉得不行,又加了生姜大 蒜,再倒了一杯红酒,还是不行。放到嘴里就觉得不对劲,勉强嚼了两下,满嘴都 是异样感,连忙吐掉了。 这样才清醒了一点。 但满屋都是狐狸的气味,我已经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艾草早就不熏了, 统统堆在阳台的墙角,有时候它们会呜呜地响上一阵,像刮风一样。 狐狸全身变黑之后,房间的光线好像暗了不少,四十瓦的灯就像十五瓦,在白 天,晴天就像阴天,阴天则像傍晚。如果带它出门,是否就像随身带着一朵乌云? 有时会想像最后的时刻,想像着,一旦它尾巴上的最后一根毛变黑,房间里的 光线就会顷刻被吸走,在黑暗中,我将和它一同沉人沼泽地,去往所谓狐狸的故乡。 但这种预想不但没有给我带来故乡的温暖,反倒感到是与狐狸同归于尽。 到晚上,阳台上的艾草一发出风的呜呜声,我就会听见屋顶上狐狸走动的声音, 轻盈,然而密集,不是一只,而是有许多只。按说狐狸的足垫够厚,富有弹性,它 们走在屋顶上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都是些黑色的狐 狸,跟黑夜的颜色一样。 这时候,狐狸的气味从天花板上的那些缝隙直钻下来,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里, 狐狸的骚味浓得变成了水滴。 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冷,又一阵热。心脏好像也松动起来,像一 只青蛙,一会儿跳到嗓子眼,一会儿又跳到肚子里,有一次还跳到我的尿道口,想 尿尿的感觉也一阵一阵的,要不是使劲憋住,恐怕就要尿床了。 我有点害怕。 我怕死,来世变成什么我不操心,我要活着,吃煎鱼,吃柚子,吃烤红薯,吃 米饭,我要给每个朋友写信,给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劈柴、喂鸡、种白菜。 狐狸坐在西边的窗台上,满窗都是红色的晚霞,只有狐狸是黑色的。这景象有 点怪异,又使我想起了剪纸。这时候狐狸像一只剪剩下的红纸上的黑色空洞,有着 狐狸的形状,但谁也不能抓住它。 天已经全黑,房间里跟外面一样黑。狐狸最后一次问我,是否跟它到狐狸的故 乡去。 我想不清楚这件事,时常想去,却又患得患失,内心深处有所惧怕。在黑暗中 消失,前往未知的世界,即使那里有无限魅力,也仍然是异乡。 狐狸再也不吭声。一片浓黑之中,只听见楼下的老太太呼唤九蛋的声音,一声 长,一声短。